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寫部落格了。累積十多年的書寫習慣這幾年隨著自己情緒起伏似乎有逐漸平緩的趨勢，以及開始私心地希望把某些感覺放在自己心中就好的隱私感讓我的部落格開始停滯。直到上週六與藝文青年小梁以及香功堂一起聚餐時小梁意外說了句，「我覺得《源泉》那齣戲CP值蠻高的啊！」明明有看但一時間居然想不起來那齣戲到底在演什麼？直到小梁說出了某些關鍵劇情後我才慢慢想起。發覺想好好放在心中的這個念頭好像不太行得通，因為放就等於忘啊！在還不確定是否需要吃銀杏前，決定還是得把一些心得下筆保留才好，我想這些文字終究都還是為了自己吧。

這陣子舞台劇看的很少，少到連自己的兩廳院之友會員資格都被取消了也不知道。直到看到小梁在噗浪上說，「《下雪了》其實蠻好看的，值得二刷三刷。」小梁算是很少掛保證推薦的文藝青年，他的推薦對我來說可信度非常高，他這麼一句話，五分鐘內就讓我刷了兩千元的兩張門票。

很少看寬宏主辦的演出，一來是覺得很貴，二來覺得族群經常設定以親子為主。坦白說我有些排斥看現場觀眾會有孩子的表演。如果不是小梁，我絕對會錯過斯拉法的《下雪了》，今年以前這齣戲其實早已來過台灣演出三次，但我幾乎完全沒注意過，顯然我完全把他們當成一般的丑戲。不過這次的初體驗，看到他們在國家劇院演出後給了我許多刻板印象的翻轉。事實上長度僅有90分鐘的《下雪了》的確是老少咸宜的戲碼，但他的老少咸宜並非沒有深度，而是能在兼具娛樂與魔幻之間，同時也放進了部分會打動成人的元素。悲喜之間的距離竟能如此微小，在觀賞《下雪了》時感覺到了正是這微妙的毫差，而且極為深刻。

而表演過程中與觀眾的大量互動，把演出舞台延伸至觀眾席，潑水撒紙花都突如其來，讓現場觀眾的反應成為了演出的一部分。如此呈現出完完全全的當下，手法相當高明也非常有趣。

《下雪了》的演出是丑劇，在台上的自然就是小丑。俄國丑劇大師斯拉法(Slava Polunin) ，帶著這齣戲碼在全世界演出長達23年，《下雪了》的本質沒有脫離歡樂與魔幻太遠，於是演出過程中的橋段總是能逗的孩子與大人哈哈大笑。但事實上這齣暗中藏著俄羅斯政治歷史的演出，許多微處都藏有悲傷與諷刺的元素。例如冷戰時期的電話監聽，例如暗殺，例如必須被迫離鄉等。這些幾乎都是現年67歲丑劇大師斯拉法的真實經歷，但他把這些經歷變成了舞台上的戲碼，並選擇了用不同的方式來呈現。

有趣的是我覺得《下雪了》是一齣現場如果沒有孩子就無法完美的戲碼。因為大人太複雜又太彆扭，至少我是如此，要我放聲大笑恐怕很難，我腦子總會刻意去找更多即將發生的慣性地忽略當下，偏偏《下雪了》這齣戲並不複雜，他每場戲都很直覺與直接，於是孩子的反應恐怕才是最能符合該被回饋的情緒。例如有場戲是黃色小丑在一個歪斜的房內只要燈一亮後就會尖叫跌倒。這段內容重覆了三次，我腦子只想說這是時間暫停嗎？但直到第四次燈亮了後小丑卻沒尖叫，但現場的孩子卻尖叫了，於是台上小丑聽見台下孩子尖叫後就應聲倒下，我這才明白原來如此。

「我相信小丑不只是馬戲團式那種風格或單純提供娛樂，而是有其世界觀，能夠用跟一般人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事物。」

某篇專訪中斯拉法提到他之所以製作《下雪了》這齣戲就是希望能提供給眾人一個不同角度看到事物的方式。他選擇了以小丑的身分，用最簡單且誇張的肢體動作成為語言，用那種可能會輕易就被大人覺得幼稚的型態完成。看《下雪了》的過程中第一次發現自己跟孩子的反應是有落差的，看起來吵鬧不專心的孩子其實某些反應比大人更快，而且重點是他們真的能抓到那個「要領」。也有極大可能是來自他們的反應很直覺，畢竟這對大人來說是最困難的，或許長大的某些代價就是用最初的自己所換來的。

我想斯拉法所謂的用不同方式看待事物，也許只是來自於提醒我們別忘記自己一開始的樣子吧。當天現場孩子們的所有反應，都給了我這樣的感觸。

斯拉法《下雪了》的經典場景就是滿天飛舞的紙片，讓國家劇院內彷彿下雪了一般。這段搭配布蘭詩歌與台上強力風扇與閃光的畫面，台上黃色小丑的逆風前進，對抗著的恐怕是太多理所當然。理所當然的成長，理所當然的遺忘，理所當然的變成另一個人。順風而為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逆風而行併發的能量，恐怕才是最撼動人心的。那場小丑遠行離開的終幕，場上的佈景翻面後成了冰天雪地，冬天來了，風雪來了，月亮缺口了，人也老了。

查了一些資料得知，斯拉法從小生長在俄羅斯西部的貧窮小鎮，兒時記憶都是與剷雪、在厚厚積雪中挖隧道，觀察雪花飛舞的美好畫面。但同時大雪紛飛的環境下也會讓他擔心起得在大風雪中要出門工作的媽媽，不知能否安全回家。「雪代表著遊樂、美麗，也包含著恐懼。它既美麗又富戲劇性，可以說是我人生縮影的最佳寫照。」於是斯拉法決定以雪為題，打造出這齣名為《下雪了》的劇。

時代終會淘汰了許多人事物任其逐漸步向凋零，小丑與默劇與生命無一倖免，但任誰都得逆行才能繼續，《下雪了》最後結局的安排效果與意境都極美，強光刺眼的前方，陰晴圓缺的月亮，似有若無的緣分，都不該成為靜止的理由。謝幕時小丑從台上推出了多顆彩色的大汽球，台下的大人小孩都玩瘋了，場內仍是噴著漫天的紙花，大家拼命拍照拼命玩，每個人都捨不得離開。這大概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在兩廳院看到這樣一場如此歡樂的互動演出，而那種歡樂是出自真心的。因為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無論是經歷過多少年頭來去的臉，或老或少，我們的笑都在當下。

而這齣《下雪了》讓我知道，時間會走，但我們總得想辦法把自己留下。



【艾莫西寫在後面】

看完斯拉法《下雪了》的那天，正好是這次他們台北演出的最後一場。不確定其他場次的狀況，不過這個最終場的氣球真的玩到超晚，光是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畫面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後來出劇院後意外發現門外有一位演員正拿著氣球吸引很多觀眾上前合照，我與朋友也湊了上去站在一旁，後來小丑自己走過來拉了身旁朋友的手讓我幫她拍照，之後又把我手上的手機拿給拍好照片的朋友要他幫我們合照，拍完照後完全沒開口說話的小丑意外開口對了我說，「It's for you.」然後把他手上的白氣球送給了我們。當下覺得自己好幸運又好溫暖，居然忘記給小丑老爺爺一個大大的擁抱了…。

如今回想起還是感到幸福，也許斯拉法要讓我們知道的是，我們每個人的經歷或許都不同，但帶給別人幸福的能量卻是一樣的，只要你願意，就算是一顆氣球也能有這樣的魔法。現在想想或許真是如此吧。想起演出過程中有一段從台上撒下一大面蜘蛛網一直延伸到台下把坐在一樓的所有觀眾通通網羅。感到好玩之餘，其實這不也像是我們每個人都活在一張被交織於其的網中，你與我既是個體，對時代來說又是群體的存在嗎？如此想想，誰又會與誰是真正的陌生與遙遠呢？

只是人還是會感到孤單的。這仍是無能為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