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You're not your job. You're not how much money you have in the bank. You're not the car you drive. The things you own end up owning you.

小時候看過《鬥陣俱樂部》，我認真想了一下當年我為何對這部電影沒有太多共鳴，甚至印象中完全沒有人格分裂這件事。後來想想當年18歲的我一定很天真，一定以為我的未來不是夢，所以才會對這些針對上班族與中產階級的生活控訴毫無感覺。其實如果能一輩子都看不懂《鬥陣俱樂部》，也真不是什麼壞事。

相隔二十年，我從十八來到了三十八，一個年齡接近半生的人，生活過得不算差，但離完美仍有一段距離。把自己顧好取代了那些青春夢想，有些希望是實現了有些則否，唯一的差別恐怕是再也不隨便對自己許願了。不隨便奢求。不隨便妄想。安全感從超人變成了存摺上的數字，正義與關心只留在指尖上，該上床的時候上床，但未必能輕易睡著，該上班的時候上班，卻也未必覺得自己有用。不喜歡去深究，想久了怕會嚇到自己；於是愛上了電影，喜歡那些告訴你人生不會只有工作或遠離塵囂的離群索居，跟著電影哭哭笑笑彷彿也走了一遭，直到戲院亮燈才又被打回現實，終究還是回到了自己。

那個自己總是不怎麼喜歡的自己。

《鬥陣俱樂部》的主角，他把自己假裝成那個被人期待的自己，他有一份工作，有一間房子，有一些存款，他喝星巴克，他買IKEA，他穿CK襯衫與DKNY的牛仔褲。但他睡不著，而生活這場惡夢他也醒不來，說不上是嫌惡還是不甘如此，父母說的人生好像每個人都該長成一樣，但偏偏走一樣的路卻會走向不同的羅馬。有時會懷疑是自己的問題，但卻又找不到問題在哪裡。按部就班卻沒讓每個人都在同一班。你想問你的爸媽問題到底出在哪裡？這才發現他們的眼裡跟你有著一樣的茫然。

泰勒德頓。

大多時候可以徹底拯救人生的是愛情。每夜失眠的男主角去看了醫生卻被醫生告知真正可悲的人出現在重病自救會，男主角去了之後徹底釋放了壓抑，他嚎啕大哭後居然解決了失眠問題，直到出現了一個名叫瑪拉辛格的女人，同樣出現在重病自救會，從此之後這個人再也沒離開過男主角身旁。而男主角則在此刻認識了另一個男人泰勒德頓。

泰勒德頓粗魯、強悍，他賣肥皂，精通物理與化學。外表與個性上完全與男主角不同。泰勒德頓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學，他相信失去一切的人才能擁有自由，他痛恨物質，痛恨經濟，痛恨上班，痛恨一整個社會的數字遊戲。泰勒相信感官帶領心靈。於是兩人某晚喝了酒在俱樂部外互毆，愛上了這種皮肉痛帶來真實的快感。泰勒與男主角創辦了鬥陣俱樂部，而也吸引了越來越多人來參加這個下班後的秘密聚會。這裡的人都信奉「我痛我存在」的信仰，他們渴望來到這裡，脫下乾淨的襯衫，扯開領帶，赤手空拳的近身肉搏，他們不會打死人，但他們拳拳到肉，打人與被打的都是痛快。因為這裡不是辦公室，不需要奉承阿諛，也沒有頭銜階級，站上舞台的都是主角。儘管離開俱樂部後依然得回到那個數字社會，但臉上留著的傷痕會提醒他們自己活著的滋味。

當痛成了一種癮頭。

瑪拉辛格與泰勒德頓上了床，像野獸般瘋狂的作愛。除了作愛他們倆沒有任何愛。男主角羨慕泰勒德頓，但又說不上對他是愛還是崇拜。體內缺乏的野性成了一種嚮往。泰勒德頓越來越風光，鬥陣俱樂部越來越熱門，男主角就顯得越來越黯淡。

「我是傑克的冷眼旁觀。」他用第一人稱稱呼自己，但傑克從來就不是他。瑪拉辛格試圖向男主角示好，而男主角卻無法像個真正的男人面對她。泰勒德頓事業越作越大，原來他想作的從來就不只是鬥陣俱樂部，他有一整個破壞計畫，他要摧毀所有物質，炸毀金融與信用卡中心，他要數字社會瓦解，讓每個人回到簡單自由的原點。他組織了一個部隊，一群來自鬥陣俱樂部同樣厭惡數字社會的階層人士，而這些人遍佈世界各地，原來，大家渴望的東西其實都一樣。

泰勒德頓消失了，他忽然不告而別，留下男主角與破壞計畫的部隊。男主角試圖阻止，這才發現帶回來的空白機票上全都是泰勒德頓的名字，他隨著他的步伐去到那些泰勒經過的城市，這才發現原來他早已去過。

他一直都是泰勒德頓。這個讓他既崇拜又渴望的男人，原來就是他自己體內的產物。他嚮往的對象原來一直都可以是他自己，他不只是那個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懂得一昧照著別人期許方向走的那種無名小卒，也不是那個只能在暗處妄想著瑪拉辛格卻在現實永遠只會說反話的孬種。他可以文明也可以野蠻，他可以屈服於數字也可以打破數字，他崇拜的物理化學都來自於他自己的腦子。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是他自己忘記了他，是他自己忘記了自己其實可以多強悍，忘記了睡不著或醒不來的其實都一心渴望著自己。渴望自己忠於，渴望自己勇敢。說穿了泰勒德頓是心，是男主角心口不一之下的產物，是忽視自己潛能的轉化，是自己放棄的夢想。這些被自己創造又被自己忽視的成了反抗自己最大的敵人，兩個人只能選一個。但其實兩個人的答案都相同，那就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的理想與厭惡都來自於你的創造，於是成為了我。

「我很抱歉與妳相遇在我人生一段很混亂的階段，但現在一切都沒事了。」

終於可以好好面對自己，終於可以承認讓自己強悍的理由來自於她。終於可以勇敢地朝自己的下巴轟一槍，終於明白想得到愛就必須不怕受傷。終於坦承自己其實比任何人都需要被愛。

男主角終於有了名字，一個總算可以被呼喚的名字。一個因為有人愛你才會有意義的四個字。

他是泰勒德頓；而這，卻不只是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