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涉人生】你不配過這種平凡的日子:《怒祭戰友魂》_艾莫西


文/艾莫西

最近看了好多紀錄片。今年二月接了一個紀錄片專題,每個月至少都得看四部左右的作品,而今年五月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也看了幾部。過去好像沒特別注意到自己對紀錄片的喜好,直到這一兩年才逐漸察覺紀錄片能打中自己的點好像比劇情片來的容易些。或許是因為紀錄的內容都是真實的,也或許是真實的永遠才是最詭譎不可思議的。時間與命運寫出來的劇本,編劇怎麼都編不出來,你永遠料想不到。

今年在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看了原一男在1987年拍攝的《怒祭戰友魂》以及記錄香港魚蛋革命一夕成名梁天琦的《地厚天高》,內容當然是天壤之別。但某些看完後的感覺卻又正好相通。先提《怒祭戰友魂》。原一男鏡頭下的奧崎謙三,他是二次世界大戰被日本派駐在新幾內亞的士兵,經歷了戰亂與親眼看見同袍死在自己眼前的慘劇。當時派駐在新幾內亞的日本軍隊人數原有三千多名,最後戰爭結束回到日本的僅有一百多名。回到日本後的奧崎謙三因財務糾紛殺了一名房仲被判刑入獄。出獄後他開始成為反政府激進人士,自稱自己是神軍,認定自己隸屬神的軍隊。奧崎謙三用激烈的方式傳達二戰的暴行與殘忍,並用彈弓攻擊天皇(他認為二戰日軍的死傷昭和裕仁天皇該負全責)。他到處宣揚二戰後日本對這些傷亡士兵的疏忽與未盡照顧,並同時追著從二戰返回日本軍官們,逼他們在鏡頭前承認當時發生在新幾內亞的駭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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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日本,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是在使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是阻礙人類團結、合而為一的最大障礙。家庭也是如此,對我而言,這全都是讓人疏離斷絕的一道牆。」

《怒祭戰友魂》開場記錄了奧崎謙三參加了一位朋友婚禮,致詞時大辣辣闡述自己曾犯過的罪行,認為制度與婚姻都是讓人疏離的手段。奧崎謙三發言時並不特別激昂且很有條理。不過隨著影片進行下他的偏執則逐漸顯得瘋狂。除了自詡神軍外他亦認定自己追討真相的行為屬於替天行道。他的反戰立場特別,因為他上過真正的戰場,深切體驗過煉獄的滋味。他要求的反戰方式格外激烈,除了攻擊並散布裕仁天皇是二戰的逃犯論點外,他同時亦帶著原一男到處走訪當年在新幾內亞服役然後平安回到日本的軍官。要求他們在鏡頭前公開承認自己當年在新幾內亞的所有惡行並贖罪,包含了因為飢餓吃了同袍的肉這件事。

「你知道嗎?你不配過這種平凡的日子。你在新幾內亞殺過人,你現在所有的苦難都是天譴報應。你怎認為你可以過平凡的日子?」

奧崎謙三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但他的異常是後天造成,或更可以說他的異常恐怕才是展現他正常的唯一方式。不過在原一男的鏡頭前,原一男與奧崎謙三其實是對立的。原一男沒有打算照著奧崎謙三的神軍劇本角度走,他只是站在那裡忠實地記錄著無論好壞看似原一男陪著奧崎謙三一同挖掘二戰事件的真相始末,但實質則為挖掘出奧崎謙三的每種面向。讓奧崎謙三這個人透過《怒祭戰友魂》呈現出他最鮮明的各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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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崎謙三逼迫那些當年吃人的軍官在鏡頭前公開承認。他對他們說這些真相如果他們不說的話那他們死了之後這些歷史就會被遺忘,戰爭的可怕就又會被忘記。然而背負著秘密的那些人亦是同樣的苦,奧崎謙三的瘋狂與暴力或許顯得自由。這些我們根本無從論述的對錯在鏡頭前終究是他們彼此的拉扯沒有處在新幾內亞那場戰役的人不會真的懂得。觀眾的視線就像原一男的鏡頭,無比專注的直視帶著距離,既不參與也不離開。熱眼還是冷眼都只能是旁觀。

「新幾內亞的飢餓你無從想像。那場戰爭死去的人大多不是戰死的,是餓死的。」

在《怒祭戰友魂》影片中我對奧崎謙三是抱持著遲疑的。我相信他在鏡頭前必定有所放大或縮小,同樣其它的被攝者必定也是。事實上每個人在鏡頭前都無法作到絕對真實,就像接起電話時我們的語調會立刻不同一樣。只是比起我們的慣性虛偽,像奧崎謙三這樣的演出反倒接近某種真實。而他一心希望原一男為他記錄下殺人過程的想法原以為只是說說,直到最後奧崎謙三真的殺了當年下令槍斃手下軍官之一的長男後才讓原一男震驚。他的暴力竟比鏡頭前更加暴力,即使他總是看起來講理,但情緒上仍有我們不得而知的黑洞。他到底經歷了什麼?這些問題在得知他犯下的案件後你會再回過頭好好正視他提出的那些反戰的理由及原因追蹤他的後續,而非僅只是將電影照單全收。因為這是歷史,是人的故事,不是電影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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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怒祭戰友魂》是部相當好看的紀錄片,除了看完後會拼命找所有相關資料閱讀外,另一種好看的定義則是來自於這樣的紀錄片絕對是絕無僅有。就像2012年的《殺人一舉》對我來說也是同樣類型。原一男花了五年時間記錄下了奧崎謙三這個人,他的立體鮮明都在原一男的鏡頭下徹底展現。無論他的行為舉止是否合理(事實上一個人正不正常如果只能用行為是否合乎常理也未免過分狹隘),還是他某些在鏡頭前為演出而演出的「偽真實」行為。撇開紀錄片的原則來看,這樣的一個「人」的確是活生生的。

「如果暴力可以帶來好的結果,那我會堅持下去。只要是對自己與他人有利的暴力,我還是會繼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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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戰亂的一代對壓迫的無感,自掃門前雪的慣性,這些都讓人的鮮明度降低。大家都一樣的安分,一樣的無助也一樣的無人出面。奧崎謙三後來因殺人罪入獄服刑十二年,期間經歷了兩次大赦機會但他拒絕,唯有他的妻子逝世時他向監獄提出希望出獄參加喪禮的請求但遭駁回奧崎謙三後來在1997年出獄當時他已七十歲,出獄後他早已白髮蒼蒼沒有更多力氣抗爭,想不到這樣的他竟接演了一部名為《神的愛奴》的A片電影,在片中灌腸作愛吃屎樣樣來。我們無從分辨他是瘋了傻了還是故意的?神軍原來不是高高在上的替天行道,亦或是這些是他肉身菩薩的十八地獄活見證。無論是哪一種我們都不會知道了。就像新幾內亞在二戰時期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一樣。但可以確定的是戰爭是如何把人逼瘋且永劫不復,這些都是真的。也是看得見的。

奧崎謙三在2005年過世,但他留下的活著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有生命力。「不瘋魔,不成活。」這話放在《怒祭戰友魂》中似乎就是最好的形容。原一男曾在受訪時說,「令他感興趣的都是人,因為人是不可知的。」原一男認為像奧崎謙三這樣反抗體制的憤怒者越來越少,可是來自政治的壓迫在這一代卻沒有因而消減。

「今後大概不會再有像奧崎謙三這樣的人了。」原一男如是說。而奧崎謙三在鏡頭與媒體前的鮮明激進卻彷彿像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烙印。如此鮮明且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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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莫西寫在後面】
很感謝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可以放映原一男的這部《怒祭戰友魂》。將近30年前的作品我竟然現在才看到,除了相見恨晚外亦有非常慶幸的感覺。並且映後影展邀來原一男導演與大家分享幕後點滴與回答觀眾提問。看不出來原一男導演竟然已經七十二歲了,他的硬朗與言談仍有影片中的生猛感,聽他提到拍攝奧崎謙三的那五年多以來的日子中仍有非常多分享不完的故事。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當《怒祭戰友魂》當年在日本放映造成廣大迴響後不知為何,大家開始稱呼奧崎謙三為「老師」,但原一男就是不會這麼叫他。我想著原一男與奧崎謙三的關係,或許影像的魔力未必是建立在同一邊的情誼,更多能量的爆發是來自彼此對立的關係使然。某種程度來說,原一男與奧崎謙三遇見彼此且相互猜忌的這件事正是讓這部《怒祭戰友魂》之所以能好看的主因之一。被攝者跟攝影者之間的拉扯,想必都被《怒祭戰友魂》的畫面給忠實記錄下了。

相信《怒祭戰友魂》不單只是記錄下了奧崎謙三的偏激,同樣也記錄下了原一男的偏執。而這樣對立關係,恐怕也是一生只有這麼一回《怒祭戰友魂》被激出的,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兩個人的打死不屈呼應片中奧崎謙三說過我相當喜愛的一句話:「不只是日本,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是在使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是阻礙人類團結、合而為一的最大障礙。家庭也是如此,對我而言,這全都是讓人疏離斷絕的一道牆。」

有趣的是有時候對關係而言,對立反倒是更為親密的。原一男說這個世代大概不會再有像奧崎謙三這樣的人出現了。或許同時也意味著,這樣的關係大概也不復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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