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溫馨提醒：本文有些許劇透，但不至於影響觀影。不過仍希望是看完電影的人閱讀會比較有共鳴。本片將於2021.07.16上映，真心推薦的好電影。別錯過它！

「2014年的世足賽，總決賽時地主隊巴西竟以1-7的比分敗給了德國。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想到當時的巴西隊，我就會覺得我好多了。」

我一直覺得人對於時間的記憶都是複寫在事件上的。於是我們才會因為聽見某一首歌而想起當時聽這首歌的點滴背景，或想起一起喜歡那首歌的某些人。說也奇怪，無論是多麼著迷的事似乎總仍有個終點。或許也因為如此，我們才能擁有懷念的資格。

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是部只適合成年人看的作品，乍看片名以為是青春無敵的浪漫愛情，加上找來菅田將暉與有村架純主演，怎麼想都覺得不是超級浪漫就是超級慘烈。不過如果你知道編劇是坂元裕二，這個曾寫出《東京愛情故事》如此經典卻又惆悵的神之編劇，搭配同樣擁有執導無數日劇與電影的導演土井裕泰（我最愛的是他的冷門劇作《美人》，但他著名作品包含《魔女的條件》、《Orange Days》與電影《現在，很想見你》等），土井裕泰與坂元裕二在2017年更聯手合作了日劇《四重奏》，總覺得這兩人組合根本可以把成人的情感關係寫成一部教科書了啊。

這兩個說起情感總能見微知著的男人，57歲的土井裕泰搭配54歲的坂元裕二，再度攜手合作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更令人好奇這麼多年過去，兩人再度拍攝從社會新鮮人角度的愛情是否也會因時間有所不同？同時多少也有些猶豫我是否還能看這樣的愛情故事？事實證明我多慮了，編導兩人作品火侯的與時俱進，甚至拍出了我沒料想到的輕巧。如果用情緒來形容，大概就是笑著笑著眼淚忽然不自覺流了下來的那種感覺吧。

《花束般的戀愛》是部看似平凡卻又非常不簡單的電影。描述由菅田將暉飾演熱愛插畫的大學生山音麥，某次因錯過末班車而意外結識了同樣沒趕上電車的八谷絹（有村架純 飾），兩人相約到附近的咖啡廳消磨時間，聊天中發現彼此興趣相仿，對方喜歡的音樂書籍都能聊得來。兩人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成為一對戀人。他們一起同居，一起養貓，一起窩在棉被裡吃義大利麵，看同一本漫畫，一起看日出與日落。以為這樣的幸福日子就是一輩子的他們，直到山音麥的父親拒絕供給生活費後讓他們不得不面對現實…。

《花束般的戀愛》在劇情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起伏，但劇情的細膩實在驚人，電影多數台詞都採取男女主角各自的OS陳述（想說這不是新海誠最愛的手法嗎XD）。最初我們聽見的是他們倆不約而同的默契，隨著時間推進他們各自的OS越來越少。到後半段劇情則發現兩人在屋內的場景少了，各自工作或活動的畫面則變多了。

有段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片段，來自兩人第一次過聖誕節互相送給對方的禮物正好都是藍芽耳機。起初兩人希望能同步聽見音樂且左右聲道都不錯過的念頭，終於得以在無線藍芽耳機問世後實現。但上班後的山音麥逐漸成為一個想用工作證明自己的男人。某晚八谷絹自己玩Switch，山音麥發現絹玩的是他曾一直嚷嚷很想買來玩的《薩爾達傳說》，絹問小麥要不要玩？小麥接下遙控器想了想後還是還回去，然後告訴絹說你玩吧聲音不用轉小聲。絹猜想小麥或許是想用聽的參與遊戲，不料絹轉過頭時便看見小麥戴上了藍芽耳機。

一個本來被賦予同步讓兩人聽見同樣音樂的耳機，從有線等到了無線藍芽終於得以實現，卻成為兩人選擇聽見不同聲音的工具。時間是等到了。但人卻沒有。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花束般的戀愛》整部電影試圖理出的正是這個點。常說感情總是不知不覺來去。但我們真的不自覺嗎？片中小麥與絹本是如此契合，最後卻變成形同陌路，即使住在一個屋簷下也毫無交集。我們看到兩人各自步向職場後作出的不同選擇。小麥顯然是工作更吃重的那方（從加班與出差的頻次比例），這多少也跟日本對男人在職場的份量等同社會地位的價值有關。於是他捨棄了他原先的插畫志向，他堅持過但興趣仍養不活他與絹的生活。然而絹卻相反，相較於小麥她是求職相對順利的那方，早於小麥前就找到了診所的櫃檯工作，又因仍對工作有憧憬所以毅然離開了診所到活動公司擔任企畫執行。小麥對絹的決定非常不解，因為他的求職過程很辛苦於是才會產生歧見。他甚至認為活動公司作的不過就是玩樂（也許也有些忌妒或羨慕吧我猜）。過去那個跟絹同樣對音樂文化有興趣的山音麥不見了，他的價值觀已被職場的社經地位論取代。小麥不再問自己值不值得或快不快樂，他只知道努力工作賺錢才能活下去。而仍對工作保有「做自己喜歡的事、把事情做到自己喜歡樣子」的絹則成了小麥眼中的不切實際。

其實小麥沒錯，絹也沒錯。兩人的決定與選擇都沒人有錯。只是改變了。步調不同了。有人快了有人慢了。有人沒跟上來有人也不想等了。

一處距離車站需要步行三十分鐘的住所。那三十分鐘曾是兩人最美好的時光。曾經小麥是那個在車站前電線桿等著絹下班的人。直到後來他們成了偶而在電車碰到彼此的對象。以及在附近超市遇見的人。不再相約一同回家，他們住在一起卻各過各的。生活，不再是一起的，而變成一半了。

「我們結婚吧。」在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中有兩段關於結婚的片段，我覺得電影內容對我而言頗真實。即使自己沒有經驗，但身旁卻恰巧有兩個朋友都曾因與對方關係走到卡關，提出了不是分手那就結婚的二選一。顯然浪漫的求婚不是每個人都有。某些時候結婚成了關係走不下去的賭注。總有人以為結婚就沒事了其實是另一種逃避，因為關係中的問題並沒有解決。而提出結婚恐怕只因不想砍掉重練。說穿了只是怕累，害怕面對真相罷了。

小麥向絹提了結婚。絹回答：「這跟我想的不一樣。」

感情真的很難。難在我們既要保有自己受的傷與犧牲累積出的價值，同時又要顧及對方與自己在生活經驗上的各種落差平衡。對生活失去熱情其實也是自己造成的。小麥在職場上的失落絹不是沒看見，只是他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定會靠自己找到方向（相較起來絹其實更加獨立且勇於做出決定）。而小麥在不知何謂全力以赴後的盲目，恐怕是每個初入社會的人都必然面對過的場景。說來是有些殘忍，學生時期的戀情很容易在出社會不久後結束。因為那段時期我們還在摸索自己的價值與樣貌，還在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重新建立自己的人際與社交，這些重組其實正是改變，有時幸運的變化不會太大，但某些人就此就是變了。

我喜歡《花束般的戀愛》沒有把這樣的改變視為毒蛇猛獸，沒有像那些陳腔濫調的青春電影把轉變視為扼殺純愛的元兇。相反的，編劇坂元裕二溫柔地透過流行音樂與文化來提醒我們，流行過的歌曲與新發行的音樂，還在連載的漫畫與新發行的動漫，這些都能並存在我們的生活中。生活週遭的改變無所不在，既然我們可以跟這樣的環境共存，何以我們要害怕自己的改變呢？

最後那場婚禮後的KTV讓我掉了不少眼淚。即使主角兩人彼此笑燦情緒輕盈，但仍讓我非常感動。活了很久才明白，釋懷是一種最美好的情感。年輕時不懂得愛，以為分開等同失去一切，分手就會天崩地裂，但隨著時間逐漸理解，有時不過就是不再適合繼續走下去，不等於全盤否定。而總說巧合才是緣分的魔法，就像電影中兩人相識最初的那幕。之所以走在一起其實與努力關係不大，不過只因為錯過了末班車愛情就降臨了。只是魔法也會有失效的一日，仍是沒人能說為什麼。大概就像是車來了有人搭上了如此而已。

相愛的人會分開，不相愛的人會結婚。日子活久了什麼都看過。於是我不訝異《花束般的戀愛》的發展，卻相當佩服編導努力傳遞出「過程」才是所有存在的意義，且方式如此成熟輕巧。而那些屬於情感的提問仍是為情所困的人心中永遠的無解。卻在編劇的巧手上將2014年世足賽結果轉化成結局。

一句運動場上的感言也能解釋愛情。而且最終才揭曉這個觀眾以為是開場其實正是結局的畫面，這真是我近幾年看過最棒的安排了。

「2014年的世足賽，總決賽時地主隊巴西竟以1-7的比分敗給了德國。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想到當時的巴西隊，我就會覺得我好多了。」

「那你知道當時巴西領隊賽後說了什麼嗎？」
「不知道。」

他說，「一路走來的風景都很美好，可惜最後還是差了一步。」

是說，我真心想不到比這更好的收尾方式了。坂元裕二請收下我的膝蓋。

【艾莫西寫在後面】
很久沒看到那麼輕巧卻又深刻的愛情電影了。還以為我會很無感，但萬萬沒想到《花束般的戀愛》竟能深刻到隔天醒來片中的畫面仍歷歷在目。《花束般的戀愛》儘管描述的僅只是一段21歲到26歲之間的愛情故事，時間則從2015到2020年。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正好跨到從大學畢業進入社會的人生重組階段，愛情經常在這個重組期成為犧牲。即使未來仍也有其他戀情。但有時回過頭看，那段時期的對象恐怕是最深刻的，我們踏進社會前的某種天真可以說是被保留在這些人眼裡心中，那種還不用為生活煩惱或是僅需要擔心眼前的日子著實難得，那時候的對象大概也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吧。

每段情感都是階段性任務。活了四十一年如今看待各種情感都是如此。每個人來到我們的生命中都必然有他的意義與道理，離開自然也是。或許已到了不會對情感得失起伏過大的階段。某程度看來我恐怕比片中的山音麥崩壞的更徹底（苦笑）。我想我懂得了用力是只屬於青春專屬的產物。人必然是隨著時間更加輕盈，更懂得小心輕放。輕巧有時也意味著脆弱。其實長越大心臟並非隨著更大顆。而是變得更薄，更容易破碎。大概是認定自己已不會再讓自己輕易陷入這種窘境。畢竟也是累積了人生經驗。於是懂得衡量權宜，於是學會拿捏比例，只是往往一但如此，某種純粹也跟著不見了。無感大概是這樣造成的吧。

▲日本電影公司釋出《花束般的戀愛》片中這段菅田將暉與有村架純第二次唱KTV的錄製花絮

之所以會那麼喜愛《花束般的戀愛》，是因為我知道這電影是站在更遠的那端，回過頭來告訴我們，就算我們變不回以前的樣子也無妨，不用怪罪自己或他人。也不用懼怕那些看似無疾而終的戀情，因為它的意義將會在未來的某天呈現。分手後我們或許會愛上其他人也或許不會，但終究我們不會因此失去曾經存在的共同回憶，不會失去自己過往的模樣。只是這樣的我們留在他人心上，我們也在記憶中保留了那些離去的人。而巧合仍是緣分的魔法，某天我們又聽見了某首歌，看見某本書，看見某張照片，這些巧合就會為我們招喚，在合宜的某個午後或夜晚，也或許是某個清晨，我們就會知道。

「原來，也曾有這樣的時光啊！」帶著微笑的回憶著。

好喜歡他們最後在KTV唱的フレンズ〈NIGHT TOWN〉，輕快的節奏有村架純唱著對眼前未知未來感到徬徨的歌詞，一旁的菅田將暉則唱著別怕還有我在。明明是即將分開的戀人，在情感走向終點前看見了愛情最初的模樣。本該是如此啊，如此輕鬆才是。既然是還相愛著，那也能給予祝福。顯然分手也是有最佳的時間點。除此之外，片中還有許多屬於動漫迷、電影迷與書迷的高級彩蛋。也有針對日本流行文化的梗，如果你恰巧有這些興趣的話看起來會格外過癮。但沒有也影響不大，因為《花束般的戀愛》本身就相當好看非常有魅力的啊！看完心情都跟著輕鬆了起來。

總算不再只有被責備為什會變成這樣的大人的那種令人看完沮喪的電影了啊！！！

想再補充一個點，看到很多人都感動於回到同一個咖啡廳合議分手的片段。但我自己最被打動的卻是片中兩人去唱KTV的兩場片段。第一次有村架純想逃離尷尬現狀，對追上她的菅田將暉說了句「帶我去一個看起來就是KTV的KTV。」他們之所以能走在一起，是因為菅田將暉聽得懂有村架純的弦外之音。相對地，他們決議分開後仍去唱了KTV，同樣的地點，歌曲不同，人也不一樣了。藉由歌曲表達心意，這幾乎是每個年紀的人們都會有的經驗。對於電影將相愛與分離都在KTV包廂的安排真心喜愛也很被打動。或許這正是流行音樂存在的意義，也是聽得懂弦外之音的人才懂的箇中美好與苦澀吧。

總有些話說不得。只能唱。只能意會。只能讓懂的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