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即使今年仍挑了八部電影跑金馬影展，也很認真補齊了口碑很好的幾部國片，但坦白說真心喜歡的卻沒幾部。開始不喜歡自己只能用「立意良善」這個角度加分出發來稱讚電影，或是避重就輕地只放大電影的好卻忽視問題。處在對所謂「好電影」認知的重新建立之際，我很慶幸自己在戲院看了李滄東的《綠洲》。在一段瘋狂加班數週終於告一段落的週間午後，天氣灰色體感濕涼，稱不上美麗的氣候，我卻在那天的戲院裡看見了駐留心裡多日的美好。
 

李滄東的《綠洲》是部很奇特的作品。男主角是個有傷害、強姦未遂、過失殺人入獄服刑的男子，女主角則是一名腦性麻痺無法正常說話也無法行動的女子，兩人的淵源甚至來自被害人親屬與加害人的關係。甚至最初男主角根本只是打算強暴這名無法行動的女人。橫豎看來都很難想像這部電影會有什麼浪漫的情節，然而《綠洲》卻出乎我的意料，或許太習慣了某些電影公式，把弱勢刻畫成更弱勢成為煽情的眼淚氾濫攻勢，要不就是讓我們以為的壞人有個忽然觀感大逆轉的悲情身世之類。《綠洲》用相當巧妙的鏡頭與劇情發展打破了這些刻板，一如我總以為的浪漫愛情只能出現在某種情境與背景，萬萬沒想到混混與腦性麻痺的組合居然能變成公主殿下與將軍的浪漫童話。甚至某些段落還會讓我羨慕起他們。這大概是我看過以弱勢為設定的電影中拍得最為出色的一部，沒有一昧悲情的消費弱勢，而是拍出了連正常人都未必能到達的愛的純粹。或許更該說關於愛，本來就與身分背景及金錢無關，僅關乎付出，關於在乎，關於一個讓你相信有人懂你的信念，而這信念強大到足以令你無需與世界辯解。

《綠洲》正是一部關於「愛」的電影，但同時它也與多數以愛為名的電影毫不相干。身兼編劇與導演身份李滄東，自己的姊姊就是一名腦性麻痺患者，他曾在受訪時坦言，家中有這樣狀況的親人確實會有許多困難，累也是無法避免的。於是他想拍出這樣的真實，但同時也希望藉由自己的電影能創造出另一個真實，關於困境中微小的美好，於是有了《綠洲》這樣的故事。

「感覺真是她媽的好！人生沒幾次機會可以站上清溪高速道路跳舞。」

《綠洲》在中段男女主角逐漸探入愛情，有許多令人懷念起初戀的段落，如兩人在深夜裡的電話，那些自以為浪漫卻有點中二的咒語；或是給對方專屬的封號只有你知我知；甚至連塞車的高速公路都能變成一場媲美《La La Land》的舞動片段。沒有因為他們的身分而剝奪了他們相愛的可能，也沒有因為他們的背景而刪減了正常愛情發展的段落。《綠洲》的厲害之處在於它成功讓這些愛的篇幅具有說服力，對於以為會相當沉重的背景設定居然沒有影響這些篇幅的浪漫，更反而助長張力，我想對李滄東而言，對於《綠洲》男女主角的弱勢設定僅只是背景，而這並不影響他說愛的其他層面。

本可以大灑狗血的劇情意外地適可而止，但《綠洲》的奇想浪漫也沒有刻意閃躲必然發生的故事。很多以浪漫為名的電影會刻意刪除那些「不夠浪漫的畫面」，例如床戲就僅只到接吻與擁抱，或是直接快轉到隔天，為了保有浪漫而變成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不過《綠洲》並未如此，導演用很近身的特寫拍了兩場關於情慾的戲，第一場是男主角試圖強暴無法反抗的女主角導致她口吐白沫昏迷，原想一跑了之的男主角抵不過良心，粗魯地將女主角拖進浴室用水沖醒了她，說完抱歉後將女主角抱回床上，在她化妝台邊夾了張名片就落荒而逃。第一場戲的情慾沒有任何愛意，只有男主角自身的衝動慾望。但卻意外開啟某種關於「正常人對待」的可能。片中隔壁鄰居偶而會在被家人遺棄獨居的女主角家與男人偷情，女主角偷看時他們也毫不在乎，甚丟下一句「她不會懂」。而女主角被自己的哥哥與嫂嫂接出去以為是要帶她出去走走，甚至開心地想辦法盛裝打扮還擦了口紅，但卻被帶到哥哥嫂嫂用她名義入住的殘障人士保障住宅，原來只是因為政府來訪必須看到她在房內才有的行程。他們把房內的陳設搞得像兒童房，渾然不覺女主角早已是個女人。

那晚女主角被送回家後用自己的力量努力爬上有點高度的化妝台拿下那張本想強暴她男人留下的名片，她打了電話給男主角說有事要問他，男主角來到了家裡原以為女主角想質問關於強暴的事，然而女主角卻問男主角為什麼會送花給他？那是男主角出獄後前去拜訪問候女主角一家，原來他是她們的加害人，這時他看見了獨自在房內玩鏡子的女主角，對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實仔細看妳的樣子挺美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妳應該不會輸其他女人。」男主角試圖強暴女主角前說了這樣一句話。《綠洲》沒有迴避腦性麻痺女主角心中對性與愛的憧憬，即使男主角本試圖強暴她，但本質上是把她當成一個正常（卻無法反抗）的女人。一如男主角送花給女主角時鄰居說了句，「居然會有人送恭洙花！」彷彿圍繞在女主角身邊的人都不認為女主角會有被追求、吸引他人與得到幸福的可能。也正因如此，當第二場床戲發生時，那些必然的誤會也就合理的發生了。只因為這就是正常人看待他們的認知。一個有強暴犯前科的男子與一個無法反抗的女人，誰會相信他們是因相愛結合？如果恭洙真的有辦法說話大概也沒人會認同，對方甚至還是被定罪為開車撞死她父親而入獄的男人。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可以接受這場意外降臨的戲碼，可以理解男主角宗道放棄跟任何人解釋的原因。特別是在辦案警察對他說，「這樣的女人你也行？你是變態吧。」

我們要如何向世界解釋情感？如何讓人明白每一種愛都有發生的可能？《綠洲》在集結兩小時的發展下向我們拋出了這些問題，而電影同時也溫柔地用畫面給了我們答案。原來我們自以為懂得的愛如此刻板，刻板到我竟一度以為他們會殉情，以為無法與世界溝通的他們只能放棄生命。但電影並未如此，奮力逃獄的男主角竟然跑到女主角的窗外，砍除了那些一直在女主角視線與內心的陰影，女主角牆上的綠洲逐漸明亮，無法言語的她用盡力氣將收音機推到窗邊，大聲地放出了音樂。用屬於他們彼此溝通的方式告訴彼此也告訴這個世界，他們都將不再會輕易地妥協與放棄。生活繼續，希望繼續，他們也會繼續。

「親愛的公主殿下，最近還好嗎？我在獄中一切都好，這裡的生活作息很正常，我每天都運動也打籃球與桌球，現在身體感覺好的不得了，希望你也是。我也開始討厭吃豆子了，因為看到豆子我就會想起妳不喜歡。很想快點出去跟妳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在我下次寫信給妳之前希望，請保重玉體！妳的將軍。」

【艾莫西寫在後面】
對《綠洲》的喜愛真是相見恨晚。除了相當佩服導演李滄東外，對於片中飾演男主角洪宗道的薛耿求與飾演女主角韓恭洙的文素利深感敬佩。薛耿求演活了這個外惡而內心仍保有一塊柔軟天真的洪宗道，即使冷天衣衫單薄的他仍在出獄的路邊買了一件外衣送媽媽，被哥哥譏諷說「你當出獄是出國度假還買伴手禮？」小地方的笑容與憨楞的表情非常到位，雖然是個混混但仍有其可愛之處（當然也有可怕）。而飾演女主角韓恭洙的文素利更是強大，如果沒特別注意會以為她是真正的重度腦性麻痹患者，居然可以將臉部表情與眼神還有肢體扭曲成這樣不假特效，真是太厲害了。尤其喜歡那些恭洙幻想自己站起來翩翩起舞與捉弄宗道的畫面，這些安排除了浪漫之外，也視同告訴觀眾文素利其實是個健康的人。一如男主角片中說過的，「其實妳如果健康不會輸其他女人。」硬生生打了用刻板眼光看女主角的巴掌，巧妙地用畫面說話絕頂高明。

看到電影簡介寫著「這是一部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與女人間不可思議的愛情故事。」進場前只把最悲慘放入腦海，看完後才懂得不可思議的愛情故事的真諦。我想我也會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綠洲》，它的不思議不僅是來自這場愛情的萌發與滋長，更是在我們以為只能更加悲慘的處境裡，奇幻地在鏡頭前帶來一頭小印度象與主角們翩翩起舞。這是他們的兩人世界無須解釋也無可打擾，他們的愛情就是綠洲，無關正常與否，只有愛說了算。

最後感謝光年映畫引進的這部電影，這陣子也因為光年映畫看了幾部很想在大銀幕補齊的作品，尤其是前陣子今敏系列。因為自己也待過電影發行，多少理解台灣獨立電影發行商的難處，能有機會在台灣看見這些過去沒機會上院線的電影，真的要感謝這些一意孤行的片商們。某程度來說，這些經常「作出看似有可能賠錢卻仍堅持發行」的獨立片商們，也算是台灣電影圈的綠洲吧。

【二刷後的觀影補充】
「感覺真是他媽的好！」臨時起意二刷《綠洲》意外再國賓長春發現滿座（灑花開心~）。劇情發展到後段發現鄰座啜泣鼻水聲窸窸窣窣。不過我倒是冷靜許多，畢竟已經知道故事發展，所以二刷反而又看見更多細節，特別次對於希望與光明的感受更為強烈。而我也意外再第一次沒有太大反應的兩位主角錯過末班車時恭洙清唱的段落淚流不止。原來那些KTV無聲的歌詞早已唱入兩人心裡。恭洙聽懂了麻雀與金絲雀的差異，聽懂了宗道努力想融入家人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無助。那晚恭洙決定把自己給宗道，除了愛之外更是用真正行動成為宗道的家人。而宗道也懂了他必須為恭洙作出實踐。他把他的咒語變成行動，奮力一搏以亡命姿態為恭洙砍除了那些樹枝，無視旁人為她除去了多年的不安與孤單。用盡全力許下了一個他給她的浪漫承諾。

光線明亮的屋內，恭洙不再是那個只能靠活在幻想世界裡才能感覺幸福的女子。她擦拭著地板如同除去心上的灰塵令其撥雲見日。同時讀著來自宗道的信，「等我下次寫信給妳之前，請保重玉體。等我出來後再一起去吃好吃的東西吧。」此時的恭洙是一個等愛人回來的女子，與所有幸福的人無異，如此家常。

《綠洲》真的值得且推薦大家看二次。第二次的距離更剛好，更清晰。我看見片中的光芒也照亮了在戲院座位上的自己。而我同時知道我不再需要躲進他們的綠洲裡了。

感覺真是他媽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