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第一次看新海誠的作品是2007年在台灣上映的《秒速五公分》。我不算是個動漫迷，之所以會注意到這部電影，單純因為這個片名令我好奇，查了一下發現是出自櫻花落下的速度。從物件的物理延伸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覺得非常有感覺。而看完後也果然讓我愛上了新海誠這個作者，關於《秒速五公分》，每每在生活的週期性低潮就會格外想念，那些關於時間的恨意與無法別過頭的膽怯，抑或是在高科技下建構的另類人際高牆都讓我難忘。

「就算我們互傳簡訊一百次，心的距離也無法靠近一公分」台詞猶言在耳，於是也明白了《秒速五公分》是部獻給困在遺憾中無法前進的人的作品。

《秒速五公分》對我來說只能出現在低潮，然而對於已然接受遺憾本該存在的人並無法引起更多共鳴。三年後新海誠端出了《追逐繁星的孩子》，由於風格有點類宮崎駿所以沒有讓我注意太多，後來補看也證明了我當時忽略完全是忠於直覺的正確。再一次看新海誠作品則是2013年的《言葉之庭》，原本不抱任何期待卻意外愛上了這個雨天的孤悲故事。裡頭的和歌至今仍是每個陰雨天我必定想起的句子。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或許隨著年紀我發現自己更鍾愛《言葉之庭》這個故事，因為他是部從「困」中走出一點點的作品。《秒速五公分》的困是沒有出口的，但《言葉之庭》卻是有解的，孝雄與雪野困在雨天也困在新宿御苑，但最終他們走出了兩者，打破了那個緣份的規則。於是那個出現在雪野公寓樓梯間的陽光才會份外耀眼，至今那道光芒都讓我覺得可以照亮陰霾。儘管兩人的感情沒能在片中開花結果，但孝雄的那句「等腳步站穩了就去找她吧」，這句話也終於把人拉出《秒速五公分》的停滯不前。



也於是《言葉之庭》成為我最鍾愛的新海誠作品，或許我也很樂見這位作者終於不再受困其中了吧。畢竟從《秒速五公分》到《追逐繁星的孩子》，就像是一段摸索，然而在被認定只能交出短篇無法駕馭長篇的創作障礙，不擅長創造角色人物只會複製真實環境的樣貌，只能用獨白交代故事無法用繪圖畫出心境等，這些批判或缺陷或許也因此成了新海誠確立自己風格的助力。

《追逐繁星的孩子》證明了他不能（也無法）變成宮崎駿，那就盡情地成為新海誠吧！《言葉之庭》對我的感動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當然我相信更多人真正開始認識他就是最近的《你的名字》，在日本創下的超高票房似乎讓人始料未及，不過這些其實都有跡可循。《言葉之庭》上映後口碑持續升溫（證明走自己擅長的路數才是他的王道），並同時帶動了新宿御苑的觀光。而孝雄與雪野的未完待續著實迷倒不少支持者，於是也讓新海誠在電影上映後竟選擇了以文字來連載《言葉之庭》中孝雄與雪野的後續（在這裡特別強調文字我覺得這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思考點），並且還推出了小說。

我想新海誠大概在時候就開始構思一個不會有遺憾的故事，加上2014年創作期間推出的補習班廣告（也就是《你的名字》的靈感前身，見下方影片）在日本更引發廣大轉載與討論，再再都顯示了他的作品從一個純然的陰霾走向擁抱希望的創作改變。也於是乎各種火侯都到位時，2016年《你的名字》就這樣出現了。

《你的名字》沒有讓我哭得比《言葉之庭》以及《秒速五公分》慘，但它竟是唯一一部讓我又笑又哭的新海誠作品，而且還是笑得超開心。《你的名字》是新海誠首次由東寶操盤共同製作的作品，也是這個凡事都喜歡自己來的新海誠第一次嘗試與「眾人」合作的作品。我覺得《你的名字》對新海誠必定相當重要，因為這是他首次集結大家的功力一同完成，看似交出了某部分主導權，卻又能在眾人中堅持住過往作品的某些一致性。一人一意孤行很容易，但要眾人齊心就相當困難。

《你的名字》堅持住了新海誠一貫的文學與細膩，同時又能把過去不常出現的「群體」結合在電影中。《你的名字》彷彿就像是集結過去新海誠遺憾的一部成長之作，故事中不僅只有愛情，更加諸了親情元素。過去放在遺憾與錯過的詰問，在《你的名字》中也找到了出路，把宿命的線性時間改成了非線性的時間，讓所有的遺憾與錯過都成為可以被追回或富有意義的詮釋。於是也讓這部《你的名字》不只聚焦在電影本身，也讓人看見屬於新海誠的里程。



《你的名字》是部很溫暖的作品，除了故事本身之外，我想更多部份是來自於電影對於「結」的定義與解釋，也就是緣份。對過往的新海誠來說，緣份曾經是他作品裡打不開的死結，因為他總過於專注在兩個人的遺憾，較少琢磨於主角與其他人的互動上。我想這個應該也反應出他過去總習慣單打獨鬥的創作方式。然而這次《你的名字》卻把結拿來譬喻為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同時也是家族命脈的傳承置入其中，令我相當驚豔於他的轉換。

除了多了眾人角色與親情友情等支線外，《你的名字》卻又能繼續保有新海誠擅長的「淒美純愛」，毋庸置疑純愛是新海誠的強項，因為他從不說自己創造出來的愛情，而是選擇說「大家都經歷過的愛情」，也於是那些行為才會特別引發共鳴，那些場景才會特別令人難忘，我們才會以為自己是劇中人。

新海誠不像其他的動漫家擅長創造人物，反倒開創出一條「人人都可以是這個主角」的設定，要Cosplay新海誠筆下的人物沒啥難度，完全不需訂做衣服，衣櫥裡必定能找出類似的服裝。或許也因為「人人都可以是這個主角」，《你的名字》才能孕生出過人的能量，獲得廣大觀眾的喜愛。因為他不同於其他動漫作者說了一個限定某些人或超時空才會發生的故事，而是一個可能發生在你我身邊的同一時空故事，而最令人感動的是這個時空也能出現奇蹟。

這次《你的名字》中的兩位主角立花與三葉，多了更多過去作品少有的人物立體感（也就是成長背景的說明），三葉是生長在鄉下神社家族中的女孩，立花則是東京某高中與爸爸共同生活的單親男生。兩人在夢中會交換靈魂成為對方。而事出必有因，兩個異地交換的靈魂究竟必須完成的事情是什麼？他們倆又該如何在現實中尋覓到彼此？似夢又非夢的設定鋪陳了前半場的笑點，但後半場故事的展開才會讓人又掉入新海誠的愛情陷阱中。而這次的哭點對某些觀眾來說可能更威，因為從笑轉換到哭的強度絕對最強。

新海誠這次不只摧毀了一場愛情，更毀滅了一座城市，而且還是用美麗的彗星來作兇手。我想新海誠這個人確實很固執，他必定相信最美的事物也是最危險的。那些執念的愛情，那些青春的回憶，這些都是他作品裡的彗星，於是用電影最美的畫面來成為整個故事的爆點似乎也是他的一貫路數。

但令人意外的是，《你的名字》不像過去的新海誠只能宿命地接受遺憾，這次他以「非線性的時間」來為遺憾解套。彗星帶來可怕的毀滅之際也會開啟所有交錯的平行時空，於是兩位主角穿越了「距離」來到彼此身邊。如果你是感性之人這裡應該會哭，但如果你是新海誠支持者這裡應該會大哭，這個過去總把遺憾放在愛情之前的宿命家彷彿也突破了自己的平行宇宙，把過去一意孤行的「究竟要用怎樣的速度活著我們才能相見呢？」的大哉問用自己的筆給予答案，「只要你有心，整個宇宙都會一起來幫你的。」

立花與三葉穿越了比《秒速五公分》更遠的距離，跨出了《言葉之庭》那等待站穩的一步，我的感動不僅來自於電影本身的情感，也來自於新海誠的超越。更不遑結尾的那個「終於說出口」，也彷彿集結了過往新海誠作品中所有的遺憾得到善終。

對我而言《你的名字》無形中帶出的，是一股關於放下的龐大勇氣。

在《你的名字》中那種放下，不只是讓人鬆了一口氣，也讓人明白了過不去終有一日會過去。就算是遺憾，就算是差距，就算是立場，就算是不被看好皆然。時間曾是新海誠故事中最可怕的惡，這回在《你的名字》中成了最好的治癒者。從線性走到非線性，我彷彿看見屬於新海誠作品一貫的直線走成了一個圓。這個過去總一意孤行的人，用《你的名字》為自己過往的所有作品畫出一個圓，圓滿了劇中人物的緣，圓了新海誠影迷心中的遺憾，也為自己圓了一個可以相信的出口。

我不覺得《你的名字》已經創造出最好的新海誠，因為我相信他還有更指日可待的東西。在這次眾人集結下後，我卻反倒又會開始期待他獨自創作的作品（我好難搞）。但如果從一路走來，我認為新海誠目前處在一個非常好的狀態下。無論《你的名字》為他帶來了多少是非與爭論，又或是本格動漫派與電腦動畫的護衛戰，都無法改變他的確用自己擅長的文字與背景為總以人物為主體的動漫電影走出了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新海誠曾說，「光才是讓萬物充滿美好的原因。」而我相信他指的光，不單只是外在的太陽，更是每個人內心該永不放棄的希望。

就像他作品的一路走來，就像《你的名字》中的立花與三葉，就算明知光是因為有黑暗才得以存在。



【艾莫西寫在後面】

我一直都很喜歡新海誠，但我居然他的任何一篇電影觀後文我都沒寫過，發現時真是嚇到自己。後來想大概那種感動太飽滿，而我無法下筆寫出這種太過飽滿的情緒。我非常喜歡新海誠故事中的台詞，把那些話記得比任何一部電影台詞還牢靠。他的話很好延伸入生活，我後來認真想想或許也是因為他畫的本來就是生活吧。這次《你的名字》瞬間讓他爆紅感覺也有些微妙，有些人對於劇情有些微詞，大抵就是其實很通俗或沒有太高明之類的說法。不過我覺得通俗就是新海誠的強項，因為他總能把芭樂的戀情詮釋到讓我心甘情願變成一個中二病。他筆下的愛情或許不如其他故事的高潮迭起目眩神迷，可是他最深得我心的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那就是可以一直在心中愛著一個人就能成為一個故事的重心。如此單純的情感，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是有人也如此相信著的。

「時間必然帶著明顯的恨意從我身上流過，不然為何只是日復一日地活著，心卻會感覺到越來越絕望呢？」－《秒速五公分》

最後，送上一句我心目中的新海誠神之台詞，當初看的時候一直想，怎麼會有人寫出這麼鋒利又無助的句子，甚至會開始擔心他XD。不過，還好有《你的名字》讓我們知道他已經走出了時間之惡，找到了時間與遺憾的平衡點。或許更棒的是，他找到了他從創作帶給自己的出口。而這個出口，也同時是每個絕望過的人們得以通過的。

最最後（到底有幾個最後啊你），點播《言葉之庭》的主題曲。秦基博溫暖的歌聲給我的感覺就像看完《你的名字》一樣的幸福與釋懷。但如果硬要說一個《你的名字》的缺點，我還是想說片中的歌曲有點太多了（我個人覺得可以抽掉第三首），畢竟新海誠最擅長的就是加壓啊，不然這首秦基博不會在我心裡炸開那麼久。對了補充一下，這首〈Rain〉其實是首老歌，秦基博只是翻唱。新海誠打造《言葉之庭》的古典感非常一致，我個人還是覺得《言葉之庭》是新海誠最經典的45分鐘。不過一想到《你的名字》片長是《言葉之庭》的2.5倍時，好像不就怪片中會用RADWIMPS四首歌那麼多了...。

最最最後的補充（有完沒完啊），補完了新海誠的首部作品《星之聲》（2002年作品），這才發現原來真正最遠的距離出現在這部作品中，相隔了八年的手機訊號距離。《星之聲》雖然畫風粗糙人物角色樣貌完全讓人出戲，不過仍看的出來新海誠故事的一貫脈絡。除了強調手機左右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外，還有過往作品常見的兩個角色相互思念牽絆但仍帶著遺憾的心境。過去新海誠的兩人世界總太孤單，這次《你的名字》總算讓主角有朋友也算「社交」進步。

不過《星之聲》的對白鋪陳很有意思，算是為他奠定下風格的重要作品。對新海誠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可以把他過去這幾部作品找來看看，就能發現出他擅長安排主角對白交錯堆疊出強度的聲音技法，以及發現到他在各部作品中的手機演變完全就是跟著我們的生活並進。私心覺得新海誠或許最適合代言的是手機通訊啊！


▲《星之聲》（2002年作品）的手機簡訊畫面


▲《星之聲》（2002年作品）裡出現的手機為早期直立有天線的黑白機(這也是手機比重最高的作品)


▲《秒速五公分》（2007年作品）裡出現的手機為摺疊機


▲《言葉之庭》（2013年作品）唯一一部兩位主角是只靠書信聯繫的作品


▲《你的名字》（2016年作品）主角跟我們一起來到了iPhone表情符號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