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你人生中是否曾經歷過超乎你所能掌控的事件呢？」－《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

來自時尚金童湯姆福特（Tom Ford）執導的第二部長片作品《夜行動物》，改編自美國作家奧斯汀懷特在1993年所寫的小說《Tony and Susan》，劇本由湯姆福特親自操刀。透過一名坐擁豪宅與事業的女主角蘇珊，某日意外收到前夫艾德華寄來的小說手稿，艾德華將這本小說獻給蘇珊，並希望蘇珊可以成為第一個閱讀這部小說作品的讀者。就在蘇珊開始閱讀這部小說的同時，她逐漸陷入故事劇情中，隨著劇情意外走回了她與艾德華從相識相戀到離異的那段婚姻生涯…。

相較於前作《摯愛無盡》(A Single Man) ，這次《夜行動物》似乎更趨近於一部完整電影，也就是更著重在劇情與故事上。畢竟湯姆福特在《摯愛無盡》中讓我驚豔於他對視覺張力的高度掌控，完全懂得如何帶給觀眾視覺震撼的最大可能。我想這與他出身時尚背景有絕對的關係，差不多跟時尚秀必須掌握的元素一樣，也於是《摯愛無盡》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極高，湯姆福特讓我明白原來畫面與色彩可以如此強化情緒。然而在《夜行動物》中，開場的那場「全裸人體藝術秀」再次令我無比震撼，一瞬間就把我吸進了電影裡。而熱鬧的開場後卻又獨留女主角蘇珊(艾美亞當斯　飾)一人坐在慘白的藝廊中，屬於城市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接下來我們一步步走入屬於一個豪門底下的不新鮮事，諾大的豪宅與帥氣的老公，光鮮亮麗的背後卻什麼都沒有。老公焦慮著事業與金錢，對於家庭關係彷彿隔著牆；妻子說過的前夫他全然不記得，蘇珊只能自己與自己相處，我們以為豪門的不新鮮事直到蘇珊開始閱讀前夫愛德華(傑克葛倫霍 飾)那本小說後才開始變成新奇，原來她也曾經是相信愛能超越麵包與所有的理想女孩。

原來她曾有選擇；又或者說，原來現在的生活是出自她的抉擇。

愛德華所寫的那本小說，過程描述一個三口之家，丈夫湯尼與妻子女兒三人共同開夜車出遊，卻在路途中遇上了兩台並行的車，湯尼為了超車與對方險些擦撞，而女兒在車內比中指的挑釁卻引起更大的風波，對方的情緒難以捉摸，丈夫又因汽車爆胎無法開走，最後演變成妻小被對方擄走，丈夫被丟包郊區；隔天發現妻小被強暴棄屍丟在丈夫被丟包不遠的廢棄農舍，傷心的湯尼配合警方辦案，踏上了復仇之路。這部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德州，電影採取劇中劇的手法詮釋；小說裡的湯尼是由傑克葛倫霍飾演，而小說中的妻子則是有與艾美亞當斯有超級明星臉的艾拉費雪演出（一直覺得這個選角真是太聰明，終於有人把她們兩個放在同一部電影裡）。其實在這個角色安排就能理解這個故事是種譬喻。

原來現實世界裡的愛德華大學時就立志成為小說家，他與蘇珊因才華而相遇，因相愛而決定結婚，但由於艾德華的出生背景與蘇珊有所差距，鄉下窮小子愛上富家女注定沒啥好下場。蘇珊的媽媽說，「你們不可能會有好結果，你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妳現在喜歡的優點未來都會變成妳討厭他的原因。妳終究會嫌棄他，妳現在的決定將會對他造成最大的傷害。」而最終母親的預言成真了，與愛德華結婚後的蘇珊不覺得愛德華會有前途，心思細膩的文采也終究成了母親口中的軟弱。當艾德華把完成小說拿給蘇珊看時，卻換來蘇珊的輕蔑。最終更讓艾德華目睹到了蘇珊與現任老公的外遇，兩人終以離婚作收。蘇珊母親當時對她的提醒也可說是全然印證。

在我看來，《夜行動物》所闡述說的，是一種悲劇的天性。在這部看似帶有玄虛的劇情中，說的卻是某種宿命。而宿命這種東西不會立即發生，所以我們在過程中才會以為自己有能力反轉。然而時間卻總擅於把我們拉回軌道，那從原生家庭的價值與命定都將隨著時間再度歸位。蘇珊的決定其實不難理解，所以她媽媽對她說的話都不是出自惡意。我反倒覺得母親才是早已看出所有情節發展的長者，更或者是她也曾是那樣的女孩。

《夜行動物》的故事其實並不特殊，但卻用非常高明的手法來闡述一貫門當戶不對的悲劇。艾德華也因為遭受蘇珊離去的打擊，於是選擇了用小說作為所有情緒的出口。同樣一支筆，明明可以寫下幸福浪漫與快樂，他卻選擇了寫出一部殘酷的小說，在筆下將自己幻化成無助也無力保護妻小的男人，讓妻小死於殘忍的強暴中。而漫長的復仇並沒有帶來痛快，反倒是一次次地迷失在荒涼的小鎮，孤寂的公路只有他與象徵正義的警長，但最終正義沒有伸張，而他讓自己死在喧囂的哀號中，在文字中再次殺死自己了一次。

「你知道，如果他再次出現在你面前，你可以再次選擇，你會怎麼作？」

小說中的警長是典型的德州男人，我覺得就像是愛德華對於自己期待的某種想像。警長就像渴望強壯的愛德華，然而個性上其實仍是愛德華的投射。於是小說中的警長總反覆對愛德華提問，關於他為何沒有出手救妻小？他到底有多想逮到兇手？看到兇手到底想跟他說什麼？這些話語就像是現實世界艾德華對自己的自問自答。更可以說在這部小說中，所有的男性角色應該都是從艾德華身上分裂而生，而整個故事就是他的經歷，不甘，痛苦，無助，憤怒，這些都幻化成文字，呈現在蘇珊眼中。

《夜行動物》透過虛實交錯的手法，將相隔兩處的人用小說連結。那些過去其實不曾真正過去，於是蘇珊才會歷歷在目；她懂得故事中人物的掙扎，也體會到了愛德華的痛苦。就像是明明可以寫出幸福快樂的故事卻不如此發展；然而，殘忍的何其只是小說，宿命與註定何時放過了你我？也於是乎最終蘇珊並沒有等到愛德華，他終究沒有出現。

儘管導演湯姆福特表示，拍攝《夜行動物》他最希望呈現的，是人生每個當下的抉擇都會牽動著每一件事的影響力。但我自己看完卻覺得是反過來的，人生的命運其實才是連動著我們決定的關鍵。

蘇珊厭惡母親的勢利，最終卻還是踏上了母親的路。而艾德華的軟弱性格也呈現在他將小說寄給蘇珊的安排上。他同樣走入了蘇珊的預言，註定成為一個只能寫自己親身經歷投射故事的作者。註定不夠堅強，無力討回失去的過往，也無從面對未來。

儘管《夜行動物》有著曲折高潮的戲中戲，但整體電影呈現的孤獨與宿命感卻異常沉重且單一。而片中對於傳統男人應該有的個性描繪，以及身家背景的階級都有暗示。好奇這位大都會的時尚金童怎會對這樣的題材有興趣，查了一下才發現原來湯姆福特是道地的德州人，在相對保守的德州出生且擁有同志身分的他，或許也有過與片中愛德華同樣的某些經歷。但顯然湯姆福特終究以他自己的事業與電影朝刻板翻身，證明了自己的才華與能力。這點大概是相較於電影本身更令我有感的地方。

而擁有相守25年且成婚的伴侶理查巴克利(Richard Buckley)陪伴的湯姆福特，卻在親身執導的兩部電影中展現了對於失去的害怕與畏懼(片尾都有獻給Richard的字句)，我想這必然跟大他13歲的伴侶有某些關聯。總與理查出雙入對，湯姆總是把理查放在身旁，這樣的親密關係我想對湯姆來說既是所有也無可取代。對於關係中的依賴與無助，呈現成無人得以碰觸的孤獨感，大概沒有人可以把這樣的情感說的比湯姆福特更好。

或許擁有悲劇天性的人們，都是來自於過於深情所導致的吧。

《夜行動物》的劇本或許是關於復仇，但更多面向呈現的是我們終究只能報復我們所愛的人，但卻無法報復命運為我們編寫的劇本。片中的愛德華把自己的過往的傷痛寫成了一部小說，湯姆福特也從自己的身世背景取材完成了《夜行動物》。就像一面鏡子反射出他們的面貌般犀利，只可惜這面鏡子沒有照映出我的模樣。想想或許自己還算幸運，沒有片中那樣的憤怒與無助，所以共鳴少了點。只是看完電影後卻反倒對德州充滿想像，想起電影開場那一段夜車行程，與那天亮之後只剩獨自一人的徒步，這些是否就像是人生的必然，終究我們都只能一個人走。而關於心有不甘與怨恨，為什麼是我的反詰吶喊，其實殺不死任何人，唯一能殺死的也只有自己。

我們終究只能當過去的自己死去後才能面對明天。而《夜行動物》讓我們知道的是，唯有當夜晚來臨，在不成眠的黑夜中，那些過去終將會如幽靈般與我們再次相遇。

「Women end up becoming their own mothers.」來自《夜行動物》的這句台詞相當有感。我們成長階段總試圖擺脫父母的形象，卻往往發展出與他們相似的模樣。最近對這個想法頗有感觸。除此之外，電影的主題旋律真的非常有力，由同樣操刀湯姆福特上部電影《摯愛無盡》的Abel Korzeniowski操刀。一直覺得Abel Korzeniowski的音樂很有Philip Glass的感覺，查了一下發現原來湯姆福特與Abel Korzeniowski都相當喜愛Philip Glass，果然也是沒聽錯啊！

最後想說的，祝福湯姆福特與理查巴克利這對幸福伴侶，他們倆的愛情故事非常浪漫；有興趣的不妨自己上網查查，相信你也會深受感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