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你又不懂對方的語言，要如何與對方溝通？
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從性愛開始的。

我們一直以為語言是用來溝通的，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沉默裡的東西比語言能表達的多了更多。

濱口龍介的《在車上》是部相當有趣的作品，電影劇情參雜了村上春樹的小說、契訶夫《凡尼亞舅舅》的文本，搭配電影刻意找來多國演員參與的戲劇節舞台劇排練。語言是《在車上》另一條隱藏支線，該說的與不該說的，能說的與說不得的，這些關於語言的進退，則成了整部《在車上》的故事。

主角家福悠介（西島秀俊 飾）是個沉默的男人，他多數的時間都在演繹台詞，他與妻子音互為編劇及導演，他們曾有一個小孩卻在4歲時因病驟逝，就此改變了夫妻間的日常。某日音忽然開始在性愛後向家福說故事，而家福則會把故事記下來，隔天再轉述給妻子音，因為音總是會在醒來後忘記她說過的故事。

家福有一台紅色的SAAB，在車上時他總是習慣聽著妻子為他錄的對白卡帶，卡帶的留白處可以讓家福把自己的台詞放進去。於是家福總是反覆又反覆地重播著那捲卡帶，一個人在車上說話。

妻子忽然驟逝，在某個家福刻意晚歸的夜晚。前晚妻子向他說的八日鰻故事家福謊成他不記得了。那天妻子說等他回家有重要的話想跟他說，家福出門了。其實那天外頭沒有任何重要的事，但他就是不想回家。

紅色的SAAB，家福依然反覆地聽著那捲卡帶，反覆地演練台詞，反覆再反覆地。在車上，彷彿什麼都不曾改變。

紅色如鮮血，紅色象徵炙熱。紅色的SAAB是家福的內心，是家福的安全感。只有在那台車上，家福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他曾對妻子說，「我討厭你開車的方式。」

妻子離世兩年後，家福參加了廣島舉辦的戲劇節，將演出《凡尼亞舅舅》。家福從東京開著紅色的SAAB前往，抵達後主辦單位告訴他戲劇節規定一定要為藝術家請司機，無法讓他自己開車。



紅色的SAAB駕駛座換了人，家福則坐在後座。

因為舞台劇的因素，從各地前來面試的演員逐漸成為紅色SAAB被啟動的原因。司機載著家福去每一個他該去的地方，有時飯局、有時應酬、有時則是有人拚了命想與家福對話。

紅色的SAAB開始有了很多不同的社交，在那些該去的地方裡。駕駛座的新司機也會幫家福播放卡帶，他們在車上有一種和諧的默契。

「帶我去一個可以讓我冷靜下來的地方。」
「上車。」

家福第一次向司機提出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確立了某些事之後。也或許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在那些該去的地方行進間，他或許都知道。



家福開了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座位。駕駛座的司機依然沉默不語。

長途的夜車一路筆直地開往北海道十二瀧町，五年前司機從那裡開著車逃了出來，她們家被土石流掩蓋，她的母親沒有被救出。她只知道自己得離開，並不知道該去哪，直到她的車在廣島拋錨，就此落腳。

「妳現在23歲了吧。」
「如果我女兒還在，現在就跟妳一樣大。」

紅色的SAAB在家福與司機交換了某些故事後，第一次在車上被點起了菸。煙霧飄散在深夜的公路上。車頂的天窗被打開了，車內有了流動的空氣。

兩支菸在深夜透著火光。細微飄盪在漆黑的夜晚。

大雪覆蓋的十二瀧町一片雪白，司機帶家福回到那個曾被土石流淹沒現在則深埋在雪裡的老家。說了一個關於她唯一一個八歲朋友的故事。並告訴他，「為什麼你不能接受她同時愛著你，也需要其他男人的事實？在我看來這並不會牴觸。」

家福回應著司機的問句。參雜了《凡尼亞舅舅》的台詞。不是用家福最擅長的舞台聲調，而是用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生硬。

紅色的SAAB，是大雪覆蓋的十二瀧町裡是唯一的顏色。

家福回到了舞台上，演出《凡尼亞舅舅》中的凡尼亞。把車上反覆演練的台詞與對亡妻的情感全數傾瀉。那些躲在錄音帶裡與車上的曾經，都將在這場戲落幕後畫上句點。

舞台劇會落幕，人與人之間也是。

紅色的SAAB，不再成為禁錮家福的心與逃避的替代品。不再需要反覆陪著家福演練那些躲在台詞裡卻假裝視若無睹的真相，家福離開了紅色的SAAB。

紅色的SAAB則有了新主人，她開著它去了新的國家，它是一台車，它可以去任何地方。

而她與他知道，他們也一樣。

【艾莫西寫在後面】

「真正可悲的是原來你其實並不知情。」

一語雙關地遊走《在車上》以及《凡尼亞舅舅》。我們試圖裝作不知情，寧願以為維持現狀就能永遠不變的心態，最終將造成更難回頭的荒蕪。《在車上》片中的那個妻子音陳述的潛入暗戀者家中的故事，以為能改變整件事的答案，竟只讓世界多了一台監視器。

絕望大概就是在這則故事裡展現的。家福太脆弱了，沒能理解其實改變與永遠不變，其實是一體兩面。我們不過身在其中隨波逐流，彷彿一輛獨自開往未知方向的車。

偶而幸運時，會有個誰上了車，陪你一小段。
緣分或情感，其實不過如此。

《在車上》原聲帶有夠好聽！真的值得入手。說來奇怪，不會開車的我，個人真的很鍾愛這種在深夜一人在車上開車的電影。《在車上》總會讓我聯想到湯姆哈迪的《失控》。或許每個男人說不出口的心事總躲在方向盤吧。



延伸閱讀 ：【影涉人生】道路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失控》（Locke）

由石橋英子打造的《在車上》片中配樂。出現的時機都相當加分。電影裡沒有被超載的煽情音符塞滿，反倒是在正需要大口呼吸的時刻揚起。主題旋律搭配那場開往十二瀧町的夜路，沉靜地令人心安，即使置身黑暗也不感到畏懼。一路直達雪白的真相答案，決意不回頭。

人生總在等待最佳時機，可往往我們做出行動時大多來自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