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我喜歡李宗盛這件事情成立了非常久，小學時第一次聽到〈愛情少尉〉愛不釋手，那是一個懂的東西非常少也相當幼稚的年紀，可是隨著往前推進的日子回頭看才明白，原來那才是一個直覺決定一切的純粹或是謂之單純之類的時期。當然，小時候會喜歡〈愛情少尉〉那會是甚麼單純的傢伙？

我總覺得我心思過於複雜，隨著年紀又更甚，時間在我身上改變了很多東西，唯一沒變就是我始終著迷李宗盛。

 

七年前的那場【理性與感性】演唱會，當時的李宗盛48歲，那天在小巨蛋的他感覺像是一個試圖傾巢而出過去創作的每一首歌裡那些還不想遺忘的心情，我始終記得那讓全場征住的〈領悟〉，那是李宗盛第一次公開演唱這首歌，連台下的辛曉琪都眼眶泛淚，原來這歌裡的痛是那麼痛。我們不知道那究竟是誰的故事也不知道李宗盛是想起了誰，但我們能感受到那強烈且充沛的情感彷彿從未過去。又或是張艾嘉上台陪李宗盛一起合唱〈愛的代價〉，李宗盛哽咽到無法完整唱出歌曲，張艾嘉始終牽著李宗盛的手，面帶微笑地陪他把那一句句「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唱完。我以前不曾喜歡過〈愛的代價〉這首歌，可是我第一次懂了這歌的意義大概就是在那一晚的舞台上。

回到2013年9月28日。台北小巨蛋，座位是黃3F區4排4號。想起去年在Legacy的同名音樂會，同樣的票價我坐在第五排，那場演出是大哥生日，或許暖身或許同樂無妨，小而溫馨。一年後的【既然青春留不住】放大到了小巨蛋，一時間我也有一種被拉開的感覺，不過這遙遠的心情沒有太久，第一首歌從〈愛情有甚麼道理〉開始。

其實，一個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壞。



李宗盛總能一針挑中我心事，這不是只有方大同才有的感觸，我顯然更是一個對照組。七年前兩張票的人生走到現在已成了一張票的日子，從一開始覺得自己只剩一半到現在已接受一個人也是一種完整，日子不算太壞，只是偶而也有點小小的悲哀。大哥的開場，我聽得安靜坦然。

接下來的〈忙與盲〉，很貼近現代的生活，聽起來是應景，但我更好奇的是一連兩首張艾嘉同張專輯的曲目，當然還有〈關於寂寞〉也同樣出自張艾嘉。某方面似乎也呼應了七年前張艾嘉幫演唱會開場的那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也許李宗盛的心裡也有好幾首張艾嘉吧。



這場演唱會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台上的李宗盛一派輕鬆，相較起七年前情緒或是口氣都跟著「輕」了許多。或許更可以說是釋懷的感覺。相信音樂不虧是很會演唱會梗的主辦單位，這場【既然青春留不住】的VCR畫面一直讓我連想起五月天，我喜歡那些刻意挑選50歲以上的民眾街訪鏡頭，這種既會讓人又哭又笑的手法雖然很老套但我還是每次都中招，這場特別心甘情願。

「我每一首歌都是想談性，這沒啥好避諱的。」

我很喜歡李宗盛的這一段訪談的率直，這大概也說明了他的歌總有一種很難言語的魅力，例如〈12樓〉例如〈那一夜你喝了酒〉例如〈如果你要離去〉。這些歌在我心中都有一種穿透力，是某種渴望被藏在字裡行間的，是間奏總能表達的比歌詞多的。今晚這三首歌中大哥只唱了〈12樓〉，但他沒跟大家說這首歌是他幻想莫文蔚洗完澡從浴室走出來圍著浴巾看電視等體溫下降的幻想曲。

工作了一整天只喝了／一碗冷湯
這句也差不多成了我現在一週至少三天的寫照，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演唱會上李宗盛講了很多他「現在」的生活。他分享著近況。這天台上的李宗盛談笑風生，說自己有很多感情的債，說著失婚男人同樣很悲哀，說自己在北京的房子很小，說自己想不通時就會到南面的窗戶看著外頭，說單身的人就是把半夜臥房的事變成廚房的事就好。言談中的李宗盛沒有那種刻意的姿態，一如你清楚明白這個人需要很多東西，可是他同時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只能靠自己。對於寂寞或苦澀，命運及人生這類的對我們來說彷彿哲學或玄學的東西，我們多數人不是急著撇清，不然就是把這話題搞得更玄之又玄。大概也只有李宗盛如此坦然，於是我們才會在他的歌曲中被狠狠地安慰，那些我們都不敢說出口的真話都被李宗盛寫了出來，我們唱著，也當說著真心話。

喜歡獨處並不等於蓄意陷溺在孤獨／我相信當無其他救贖／人能格外的清楚／如此這般的活著並不意味我再也不貪圖／我只是／比你忍得住／我忍得住

接下來他唱了他在北京房間寫下的歌曲，他寫給楊宗緯的〈因為單身的緣故〉，爵士風的編曲，大哥隨著間奏率性跳躍，一身帥氣的灰色西裝，聽來大多豁然的歌詞卻讓我耳朵停在「我忍得住」這四個字許久。而那句「喜歡獨處並不等於蓄意陷溺在孤獨」，我只能說大哥永遠都說得出連我自己都說不明白的處境。



中段大哥說自己以前也寫過一些俗但確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好愛的歌，他說排練自己唱這些歌台上的夥伴都聽到笑說這甚麼鬼詞，大哥笑笑說就是當年幼稚誰沒俗過，那就來唱吧。這一段的俗之組曲一連唱了〈別怕我傷心〉、〈有人叫你寶貝〉、〈愛情少尉〉、〈愛如潮水〉、〈讓我歡喜讓我憂〉五首歌曲，全場大合唱，一時間整個小巨蛋的人彷彿全都回春。

一如往常，大哥唱完又是一陣靦腆，然後給了大家一個掌聲。

這次演唱會上有一個超酷的安排出現在〈傷心地鐵〉上。每次演唱會大哥都會唱這首歌，我想這首歌應該對大哥份外意義。大哥跑到中場的小舞台，上方開始緩緩落下布幔，起初我心想這變成雲門舞集了嗎？不料接下來超大的全身投影出現在布幔上引起全場一陣驚呼，天殺的真是太酷了！ 大哥也很會，時而低頭時而不經意的仰望，我正對舞台恰好一左一右適時的反向真是絕頂帥氣！我好愛這個安排，簡單卻很有力，也符合李宗盛的低調含光。

李宗盛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一時間我滿腦子都是這句台詞環繞。



後半場介紹了一個他大陸新簽的徒弟叫李劍青，大哥告訴大家他一直在想，如果要留給後人關於華語可以被流傳的音樂是甚麼，大哥說他覺得不是R&B也不是小情小愛的歌，大哥說他一直都有在作一個計畫，就是把「詩經」編成歌曲，這種事情對我來說聽起來就像用流行歌曲方法唱大悲咒一樣違和。不過說來也妙，大概是因為這個李劍青聲音真的太好（他也是〈懷珠〉的作曲者）配的旋律也不錯，所以這一段並沒有給我唐突的感覺。而大哥時而拍拍李劍青，而時跟著他哼唱又小跳舞的模樣，真的讓這個大哥封號所言不假。

我很欣賞李宗盛在經歷或而不到經過那些感情下，還能持續對音樂有某種使命，我想這大概是對一個55歲的失婚男人來說，一種還是對這世界充滿期待的象徵。我想起演唱會開場唱的〈阿宗三件事〉這首他唱著自己的女兒，唱著歌迷，唱著往事的歌曲。生命似乎總是這樣，他給你一些也不給你一些，他不至於全部奪走，但他只是比較習慣拿走你想留的。以前我覺得老天給的總是嚴苛與折磨，可是時間或許是良藥也是智者，它會讓我們懂得，原來老天留的也是另一種珍寶，只是這些需要時間才會磨成璞玉。

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
在還沒證明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裏幫忙送瓦斯
我必須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後
在新社區的電線杆上綁上(著)電話的牌子
我必須扛著瓦斯　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時間在我們身上把一些過不去的東西都變成了往事，但李宗盛卻把這些變成了歌詞。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向情愛的挑逗　命運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還手　直至死方休

最後的〈山丘〉，大哥終於(明顯的)哽咽，這首十年創作或許有太多自己滿坑滿谷的故事。台下有九十歲的媽媽，有跟自己賽跑的好夥伴藍迪，有生命中的精靈張艾嘉，有一整場的歌迷，一整場聽著李宗盛長大或忽然懂得這些都不只是歌詞的歌迷，不管是誰，這一晚滿滿33首歌中唱著既是青春也是回憶，更是還不打算罷手的韌性，或是說任性。我想起曾看過專訪節目周華健提到李宗盛時說的，「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麼，你永遠想不透他怎麼會那麼細微，你甚至知道你幫不了他，但你也不會太擔心他，他會讓自己好好的，李宗盛就是一個讓人歡喜又讓人憂的男人吧。」



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一晚，我眼淚沒有自己預期的多，但我著實輕鬆了些，台上的李宗盛顯然也是。我們同時接受命運卻同時不妥協，這樣的擺盪也許真會有完全平靜的一天，但我知道還不到時候。一如〈鬼迷心竅〉的那句，「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答案當然是YES。

這場演唱會，或許台上的李宗盛以及台下的我這七年中都有了些不同，一如訪談影片中李宗盛說的，「人過了50歲了好像真的會變得比較鬆，我很喜歡50歲的自己。」但儘管離50歲我還有15年，但我也感受到時間在我體內的某種催化。並非不再感動或感性停滯，而是明白了又能怎樣呢？只能這樣囉之類的感觸。眼淚是還不想放手的證據，我慶幸自己體內終於所剩無幾，又或是可以慢慢走向苦笑看人生這種境界，但同時也很清楚，自己沒有認輸或放棄。只是當到了該認命的時候自然也知道了。

既然青春留不住，又有甚麼還放不開的呢？既然青春留不住就算了吧。
還好，我們還有李宗盛。



最後就以這首〈阿宗三件事〉作本文的收尾，雖然大概沒機會親自告訴李宗盛關於歌迷這一段的回應，「你說你喜歡我的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好事」，答案當然也是YES。或應該回答，何止好事，台灣樂壇有你就是一件太美好的事。謝謝你讓我的每一種情緒都有了出口。

就算寂寞仍然難耐。

【延伸閱讀】
ELLE BLOG_既然青春留不住就算了還好我們還有李宗盛
這篇是當晚聽完的速寫濃縮版，刊登在我ELLE專欄的本週文章。
【青春記事本】每個人的心中都不只一首李宗盛：《李宗盛－既然青春留不住》@Legacy
這是去年大哥在Legacy演唱會的紀錄，很高興能在現場跟李宗盛一起度過54歲的生日。
【青春記事本】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2006李宗盛理性與感性演唱會》@台北小巨蛋
這是七年前第一次在小巨蛋聽李宗盛演唱會的感想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