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劇場】一場大庭廣眾下的人體實驗:台北藝術節《遙感城市》(2018年版)_艾莫西

文/艾莫西

話說寫這個部落格也有十多年了。當年寫看表演心得時命名的分類是「走進劇場」,這幾年逐漸發現這分類似乎也開始過時。最近喜歡的表演形式多為「體力活」,就是觀眾必須親自下去體驗或是互動才能完成的演出。例如最近心頭好的明日和合製作所就是一例。而去年讓我飲恨沒買到的《遙感城市》,則是透過一副耳機帶領觀眾走進規劃的城市路線因應耳機指令的步行演出模式令我好奇,去
年演出後爆出極大好評,實在很難想像耳機裡到底是說了什麼竟能讓觀眾深受震撼。今年得知台北藝術節又再次將《遙感城市》列入演出節目之一,終於讓錯過一年的我得以一睹這部「走出劇場」的作品究竟神奇之處為何。


【走進劇場】一場大庭廣眾下的人體實驗:台北藝術節《遙感城市》(2018年版)_艾莫西

出發地點選在南港的聯成公園。即使住在台北這地方我仍是第一次踏進。報到前正好遇到公園附近宮廟的盂蘭盆法會正在進行撒糖果餵食超渡餓鬼的儀式。剛好日前剛寫完一部跟中元普渡習俗有關的紀錄片介紹,知識立刻派上用場,立即在地上撿拾法師撒出的糖果保個平安。這段意外的插曲也正好呼應了這次《遙感城市》的劇情,我到了最後才發現這巧合。

2018年9月1日星期六下午四點,從潮濕的忠孝新生站搭捷運到達還沒落雨的昆陽站,步行前往《遙感城市》的集合處聯成公園。到達公園時發現坐著零零散散的人,完成報到手續後領了耳機與接收器,這才從公園裡確定了路人與觀眾。耳機成了我們辨識彼此的重要信物。說來也真有趣,在還沒有這副耳機前人們是如此全然陌生,擁有這副耳機後竟也有與彼此理解的感覺,想想或許人真的很好操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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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感城市》的演出是透過耳機與觀眾溝通。與其說是溝通,不如說是有人引導你去看這座城市,或是指引你去作某些行為。耳機裡下達指令的女聲(程式)說自己不是人類,只是機器。但她可以幫助人類理解擁有機器的美好,透過與她同行的100分鐘內,人們將可以充分理解到自然與人工的差異,領悟到人類肉體與意識的差別。聽起來很像潛能開發或心靈成長課程,事實上也確實有那麼點意味。

耳機裡的女聲(程式)引導觀眾走出公園,步行的方向都有明確指示,這些路線都經過非常精密的計算與規劃,女聲說我們是群體,群體走在馬路上車輛與其他人都會讓開,因為我們是一群人,一群人對個體來說會產生壓迫而群體中的個體則會感到安全。約三十名觀眾隨著耳機走在人行道上經過了小學、籃球場,矮灌木的分隔島等,耳機裡製作的環境音效讓這些眼前的場域更加「生動」。這實在是一個太有趣的經驗,這些風景如果不是耳機裡的話語與強化的環境音,我的心理大概也不會出現偏感性的思緒。常常走路經過這些類似的地方也不是每次都有那麼多感觸,但《遙感城市》充分掌握了用聲音去建構人類感性思緒的場景。說《遙感城市》是一場人體實驗也不違和。

有趣的是,《遙感城市》裡的AI程式恐怕也未必如此善良。一些帶有點突兀或戲謔的言語讓我想到了科幻電影經常演出的AI反撲。這樣的設定顯然也符合了艾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大定律。也就是說機器是用來幫助人類,但在AI的眼中人類恐怕是比他們差的(即使是我們發明了它們)。人類各自擁有的差異性在以平均吸收的AI眼中就是瑕疵,這樣的「微敵意」似有若無的出現,某些時刻也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例如我們被引導到醫院的急診室外,女聲說著關於人類健康與不健康的分野區隔群體,並且說這種地方最容易互相傳染疾病。這些話語都是以「自我」最高,言談中只有完全理性沒有過多情感。甚至離開醫院要我們看著那些輪椅上的老人對自己說,我不需要輪椅。此外,經過客運站與紅綠燈時也以「浪費時間」這類帶批判的語氣陳述。整個演出到了中段逐漸從群體慢慢轉換到個體思維,我甚至一度懷疑耳機裡的女聲是要我們成為屬於「她」的群體,而非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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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想法來自中段開始出現的「挑釁」。例如在市政府站樓下的賣場要求我們隨意挑店家的商品高舉,當然照作的人並不多顯然我們雖然聽從指示也知道這只是一場演出仍有在大庭廣眾下放不下的矜持(或禮貌)。另外耳機裡的女聲要我們走到國父紀念館時一起反著走,然後隨著耳機裡抗議音效要我們變身抗議民眾高舉雙手步上紀念館的階梯(這裡我就有照作畢竟本身很愛上街抗議),然後進去看國父銅像又嘲弄了孫先生一番。這些行為在外人眼中都是反常且突兀的。對我來說是分化手法之一。後來女聲再引導我們到館內紀念品商店附近隨音樂跳舞時則更加具體。據說(我是聽說但並沒有正式確認)其實在國父紀念館中跳舞這件事好像演出單位並沒有事先告知館方,所以演出一開始應該就是希望會有一些小衝突驅趕的狀況在演出內發生。不過大概是表演太多場了,或是其實觀眾也沒有真的跳得太誇張所以並沒有發生。

從聯成公園一路走來,我們一行人與耳機裡的這位女聲相處超過了80分鐘,我個人從非常聽話到開始產生懷疑,好奇這當中的指令有多少是真心希望我去看去作的?又有多少只是耳機裡的惡作劇?但畢竟這是演出,太過出戲似乎就無法完成作品,只是自己對於心態上的變化感到有些驚訝,原來有一個聲音引導你去做一件未知的事時也是會產生恐懼感的(《雲端情人》原來不好演啊)我想如果《遙感城市》是採一對一演出的話大概很多事對我來說就不會成立了。我會覺得好玩有趣,或是願意作些脫序的事其實都是來自「不是只有我」的原因。群體令人感到安全,可是群體卻不是長久的。

畢竟人們總是渴望空間卻又害怕孤獨,是矛盾,也是人類的最大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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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所以我沒辦法成為AI。矛盾的瑕疵讓我永遠不會成為完美的作品。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無形之中成為的群體還是非常美好。《遙感城市》最終安排的收尾地點非常強大,讓我震撼也震驚。而耳機裡的女聲也隨著進化成為更具人類聲音特質的男聲,男聲表示已經在這100分鐘內吸收了我們這一行人的所有Data與記憶進化完成我站在這個從來沒來過的制高點俯瞰這座城市時心情複雜,我是被程式帶到了這座城市?還是這座城市安排我遇見了程式?類似命運與機會的念頭在腦中轉著,但與眼前的美景並不相互干擾。此時耳機裡的男聲說:

「一路以來你都聽從我的指示。那我現在問你:如果我要你跳下去你會跳嗎?」

《遙感城市》的強大在於這場戲其實是一場觀眾的「內心戲」。我們耳裡聽著一樣的話語但卻未必會有一樣的思緒即使我們緊靠著彼此仍是各有心事。耳機讓我們成為群體,卻又因為聽不見彼此成為了最疏遠。這或許正是AI的詭計。佔據我們的思緒,幫我們省去作決定的煩惱,我們不用思考該往左還往右;聽從指令在停車場拍下合照不用尷尬;我們一起舞動一起面面相覷。我們花了100分鐘成為了不在現實世界存在的群體,我們不知道彼此名字,不知道彼此來歷,我們或走或跳,但最終我們都來到了最後的尾聲,並且同時違背了耳機裡的最後指令。我們一起望向這座城市,看著高樓與未完成,看著高架橋上車輛往來熙熙攘攘,映照在夕陽餘暉下,耳機裡的男聲提醒了我們看看彼此吧,這才發現我們竟然無意中又圍成了一個圓。儘管明知這不過就是一個慣性,人類習慣維持的安全距離所造成的正常現象,但這個畫面還是讓我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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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感城市》最後結局的一番話,正巧與我很多年前聽林夕提過粵語歌曲〈弱水三千〉的詞解有些雷同。兩者同樣以水喻人,林夕說,「人與人分開,其實都是在地球生活,落下來的雨水,可能來自他的汗的蒸發,分開不分開,都是在地球上,又有什麼分別?」而《遙感城市》則是以「人都是分子所組成,我們活著與死去都只是種狀態,肉體即使不在了也不過像是被水蒸氣蒸發,可是水蒸氣遇冷又會變成水再次回到這世界,這是一種循環,沒有誰會真正消失的。」

一句蒸發吧,瞬間廣場沿著外圈管線噴出水蒸氣,我的視線開始變的朦朧模糊,感覺自己彷彿也像耳機裡逐漸雜訊的男聲一樣正準備消失正準備與這100分鐘的群體與自己道別。演出結束後眾人紛紛拿出手機拍下這難得的美景,然後歸還耳機後再次搭乘電梯離開。一行人擠在與剛來到時的同台電梯裡一樣擁擠狹隘。只是這次沒有了耳機,我們再次成了全然的陌生人,如在聯成公園剛到達時一模一樣。只是說來奇怪,過了一百分鐘後我居然會有點懷念起在停車場前的合照時刻,好像我們真的曾經很要好。

紀念2018年9月1日星期六下午四點到六點身為群體的我們。
即使一切只是遙控。



【艾莫西寫在後面】

結束了《遙感城市》的洗禮,查了一下資料才得知原來在澳門場的表演出發地點是在墓園。整個設定為參與者其實是剛脫離肉體的半陰身,這大概具體說明了這耳機裡的指示為何會有那麼多關於死亡與挑釁的意味,因為都是設定成不存在。台北場是從公園出發,感覺的強度或許也不同些。覺得如果語言能力夠好的話,把參加世界各地的《遙感城市》當成是一種導覽城市的方法應該也相當有趣才是

附帶一提,覺得像這樣的演出形式旅行社應該可以好好複製,把導覽包裝成虛擬冒險,找出有趣的路徑與沿途可以論述的風景,如果還有指示大家進去某家店吃東西的話XD這樣的商機或許也很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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