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莫西
「國中畢業時,我一直很希望我的高中生活可以徹底脫離土味與宅感,我想加入那些校園中時髦的群體,讓我也能成為受歡迎的人。但這願望並沒有成真,因為根本沒有人理我。寂寞,是我高一生活的絕大部分。只是我沒有把寂寞當成威脅,也沒有把別人對我的視若無睹當成一種攻擊,我想我能安然度過高一,恐怕是我決定讓自己這麼想的因素。
以為自己的高中生活就是這樣吧,只是忽然間日子在某天不一樣了。我與他因為課業分到同一組,發現彼此興趣與話題都很相近,分組之後他很自然地中午約我一起吃飯,也會拉我一起跟朋友聚會。他大概沒發覺吧,他這個動作徹底拯救了我。讓我從寂寞的高中生活中,成為一個擁有正常生活的高中生。」
週日晚上在金馬奇幻影展看了Sabu導演的新作《破碎的瞬間》。過去在影展也看過幾部Sabu的作品,但總覺得進不去他的故事中,常常被一些奇怪的剪接或情緒被拒於劇情之外。這次選到《破碎的瞬間》也可以算是場意外,主要是被演員(原田知世與堤真一)陣容吸引,一時不察就納入片單,結果進場前翻了下手冊才發現,唉呦居然選到Sabu的片。人已坐在影廳內也無法回頭,就這樣看下去吧。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那!麼!喜!歡!
《破碎的瞬間》劇照看起來就像是青春純愛的日式套路電影,不過這電影並沒有那樣單純。電影支線與英雄連結,「為什麼會有人想成為英雄?」看似中二的提問沒有發展成廉價的漫威,劇情朝著父親因捨身救人而溺斃開始倒敘。我們是從何時開始想拯救一個人的?故事從校園開始說起。青春校園內不盡是慘綠,有格外耀眼的這種人,必然也有黯然無光的那種人。被嘲笑捉弄的高一女生相遇了為他挺身而出的高三學長,起初只是看不慣那些舉動而出手,後來卻越來越忘不了對方。兩人發展出的微妙情愫是整部電影的陽光普照,被學長拯救的高一女孩從結結巴巴到淘淘不絕,原來她不是不喜歡說話,而是身邊從來沒出現過願意聽她說話的對象。
我們是從何時開始想拯救一個人的?為什麼學長會伸出援手?有些人對某些情況的不以為然其實來自缺乏同理,他們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們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就像擅長社交的人無法理解邊緣人的心態,家庭美滿的不能懂得家庭破碎的感覺。學長的挺身而出來自他有過雷同的經驗,於是他願意伸出手去拯救一名被霸凌的少女,因為他自己也被拯救過。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他拯救了少女一次,卻未必能拯救她二次。
「有些事情我永遠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於是我想,這世界上一定是有幽浮。幽浮一心想控制我,但我總有一天會把它擊落。」
我喜歡《破碎的瞬間》出現幽浮的手法與形式,不同於那些科幻電影,Sabu用了超現實的方式來詮釋「為什麼會有人想成為英雄」這個提問。不幸的人只能把現實中所有無能為力當作外來侵略,幻想自己是被外星人鎖定。頭上的烏雲成為轟轟作響的幽浮,籠罩著自己透不進陽光也聽不見其他聲響,原來這就是寂寞。說不出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原來我跟別人不一樣。
「這裡跟那裡有一條線,你現在拉著線還可以回到這裡,如果你再這樣下去,你就會獨自一人到那裡,那裡沒有我,只有你跟她,你要這樣嗎?」
青春期的朋友有一種特別的獨佔性,我們也說不上在那樣的年紀裡為何會那麼在意朋友忽然有了新朋友,甚至會用一種有他就沒有我的極端心態。成年後再次看見這樣的場面竟然也有些鼻酸,看懂了當時原來那麼害怕孤單。但那時候並不知道孤單是什麼,於是我們才會強求。《破碎的瞬間》讓我想起國中能力分班前的好朋友,當時因為怕她無法跟我分在同一班,甚至週末我還約她來我家念書跟教她理化(現在回想覺得蠻好笑的,明明自己也沒多強,但為了教她我還是拼命想辦法搞懂),結果她還是沒能跟我分在同一班。為此我難過了一段時間。幾個月後某次模擬考,她考進了前五十名,可以選擇轉入前段班跟我同班,我開心地跑去找她,她卻一點也沒有興奮的樣子。還記得當時她對我說,「我很喜歡我現在的同學,我喜歡我也可以像你教我課業一樣的教他們。我在這裡會覺得我比較有用。如果我去了你們班,我就又會變成那個成績很差又沒用的人了。」當時我什麼也聽不懂,只覺得兩人可以又同班為什麼她要放棄呢?
看著《破碎的瞬間》片中這段對白與場景,想起了這段幾乎被我遺忘三十多年的記憶。青春有那麼莫名的獨佔,莫名的抉擇與選邊站,莫名的分組變成分道揚鑣。到底是青春太脆弱,還是我們把自己想得太強大?片中堤真一用一支高爾夫球桿,給了所有人這個問題的答案。
故事應該要完結在很悲傷的地方,但《破碎的瞬間》並沒有如此。原來這個「瞬間」不是句點,而是個破折號。破碎的並不是在那一晚下著紅雨的悲劇現場,而是在那天之後的雨過天晴,自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為了什麼而滿腔憤怒或想擊落它的勇氣。時間如此周而復始地試圖欺騙我們,不去想不去談就會過去。世界給了女孩一個新的名字,試圖要她拋棄過去迎接新人生;男孩不再去打擾女孩,他們活回各自的世界裡,沒有人知道那天之後他們頭上那座更大的幽浮再也沒離開過。直到他們無意中在路上相遇,交往,相愛,結婚,一切還是如此。
「在那一場紅雨的夜晚,英雄與擊落的幽浮一起死去了。」
《破碎的瞬間》全片醞釀的情緒在最後二十分鐘一次徹底爆發。為了讓所愛的人相信自己並不是苟活的英雄,大雨磅礡的下班途中他選擇衝進水底解救被困在車內的女孩。對英雄來說,拯救別人其實就是拯救自己,如此完整自己的使命,把小情小愛化成大愛變身勇氣。畢竟男孩與女孩永遠不可能成為幸福童話裡的王子與公主,有些故事註定不會有幸福結局。但我們能改寫的或許是過程,是讓所愛的人相信一切一定可以改變。《破碎的瞬間》因為最後的二十分鐘讓前面兩小時的青春絮叨成為一種幸福。
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回到那樣只是單純的被惡整,單純只擔心午餐跟誰吃才好的煩惱。那時候的喜怒哀樂都可以被放的好大,大到我們足以相信自己可以對抗世界。直到世界讓我們知道自己其實跟別人也沒什麼不一樣的那刻開始破碎。
《破碎的瞬間》是一部關於寂寞與愛的故事。最終的結局讓我想起了吉田修一《怒》,關於愛的形式其實不僅限於物理性的存在,如何徹底的包圍著所愛的人?當時我看完吉田修一《怒》寫下的這段文字或許也適用於《破碎的瞬間》:
「人熱的時候流汗,傷了之後流血,愛恨或哀淒時成為喜悅或不甘的眼淚。液態是情感的具體,而生態的運作則是將這些液體蒸發,在空氣中揮發,然後等待溫度與濕度達到一定程度後成為雨滴從天落下,再次回到你我身邊。如果能這樣想著,汗水與眼淚終將成為雨滴,這不過是生態時,我們又何必害怕真會因為展現真實情感而失去什麼。因為什麼都不會消失,只是換種型態存在罷了。」
【艾莫西寫在後面】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最近對於工整到過於完美的電影很難感動,看到《破碎的瞬間》那些絮絮叨叨有點尬聊的畫面反倒覺得真實,甚至很多幕留在我的腦中許久。非常近似我記憶中的青春時光,這感覺跟《游牧人生》有些雷同,這兩部電影都可以明確讓我感受到觀影的時間流動跟電影達到某種同步,緩緩娓娓不疾不徐。
看到豆瓣上覺得電影不夠順暢與後面又過於狗血的評論,好像也確實不能反駁什麼。不過這大概就是我特別喜歡《破碎的瞬間》的地方。覺得生命中的勇氣與殘缺其實都是衝動且片段式的,因為太深刻,所以不成故事。就是一個瞬間,只與自己有關。生命行至41歲,也算有些屬於自己對於青春的解釋,無須獲得認同也無妨。難得自己與Sabu導演有了點共鳴,也算始料未及。
很想知道藏本玻璃喝那碗紅豆湯的兩片麻糬,到底是不是清澄給他的呢?看完心裡一直想著這個問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