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記憶３.０７

文/艾莫西

「用正確的名字稱呼每件事。 (To call each thing by its right name.)」看完《淑女鳥》當下，立即想到《阿拉斯加之死》結尾的這句話。我已經過了青春叛逆的年紀，對於追尋也不再充滿雄心壯志。可是我看《淑女鳥》時仍是止不住眼淚，或許理解到即使我已不再像青春時期那樣總與家人背道而馳，但有些事情是即使不再也不會在了。例如你愛你的家人，可是這並不會因此而改變距離。而你永遠都不知道為什麼。

《淑女鳥》很像是導演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主演的《紐約哈哈哈》的前傳，但我並不是那麼喜歡《紐約哈哈哈》，對於主角沉溺在一種藝術生活的個性實在難以接受。不過《淑女鳥》卻不同，嚴格說來《淑女鳥》幾乎說明了某種葛莉塔潔薇性格的養成由來，像是追根究源，也像是理出一種原生個性的脈絡。人到了某種年紀就會很相信因果，我想現在的我大概就是在這種年齡，深信凡事皆因果，或許唯有如此想法才能解釋那些我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家庭關係是我的罩門，對於與家人那種心理渴望接近卻又經常漸行漸遠的行為感到不解。或許人都有最親近家人的年紀，如果錯過那種親密感培養的黃金期大概以後也很難追回。可是行為其實並不等於心態，特別是放在家人身上這件事就又容易顯得格外違背，顯然《淑女鳥》就是這樣的故事。

女兒對於生活有自己的想像，父母存在對她來說不過就是提醒自己不要跟他們一樣。青春期的孩子如果有叛逆的空間大多都來自於家庭的包容，當然主角Lady Bird也是。她為自己取名Lady Bird取代了原名克莉絲汀，這正是她展現脫離家庭的第一步，接下來自然就是離開家，過自己嚮往的生活。而在這些想像中，家人都不存在。

想過自己的生活是自私的，但不等於錯誤。孩子雖是家庭組成的一份子，但不等於人生就此得被家庭綁住。不過電影中的Lady Bird其實是不自覺的，她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卻沒注意到這些想像都是建立在父母為她打造的安逸中。上下課由父母開車接送，學費得靠父親貸款，就連要準備約會的服裝都要媽媽陪她去。Lady Bird在片中的存在比較像是個小霸王，其實她一直都是被愛包圍著。但她要發現這件事並不容易，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愛中受傷，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成長。

在她發現以為浪漫的愛情最終只是一場騙局，又或是以為該是浪漫的初夜成了敷衍了事。真實世界的陌生人並不會照著她打造的期待走，甚至不會像家人遵守叫她Lady Bird的要求。直到明白那些以為理所當然其實叫做付出後，Lady Bird才懂得了家人對她的愛。

「妳愛我，但妳喜歡我嗎？」

《淑女鳥》片中最精采也最令我共鳴的，是她與媽媽的相處模式與關係。一場在更衣間Lady Bird換裝與媽媽一來一往的對話強度十足。或許這跟我的成長背景有近乎九成的呼應。我是我家唯一的小孩，對我來說成長時期要得到母親的認可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那種認可有時不只是成績，而是她真正的認定。可是她習慣給我的總是不多話的點頭。在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從沒擁抱過。年紀漸長後我懂得了我母親嚴厲之下的關愛方式，但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更加接近，對她而言我或許也是吧。

看著《淑女鳥》那場更衣間的戲時我想著，在我成長過程中或許從沒勇氣碰觸這樣直接的話題。畢竟每種家庭相處模式都不同，在我們家的模式大概就是說不出口。「不要麻煩任何人」是我們家的關係養成模式，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態度待人，直到某日某位朋友對我說，在我身上感覺不到自己被需要。我到那刻才懂得這樣的態度或許是種隔閡。畢竟在任何一段的關係中，感覺到自己被需要是重要的，因為這幾乎是我們能真正去愛或相信著自己被愛的具體方式。

《淑女鳥》動人之處在於這樣的自覺，或稱為軟化。個性同等強硬的母女，始終對彼此無法說出真心話。日常的小摩擦又總在無意中刺傷對方。直到Lady Bird被發現說了謊，準備前去嚮往的畢業舞會中才知道自己有多孤獨，懂自己或願意真正陪伴的人原來一直都那麼少。她離開派對回頭去找那曾被她拋下的好友，在舞會中兩個女孩親吻擁抱，這比任何愛情都還美好。

朋友的和解或許不難，但家人的化解卻未必容易。Lady Bird渴望離開家鄉去紐約念書，一封候補錄取信讓她欣喜若狂，卻成了她與媽媽最深的鴻溝。母親說的那些她頭腦不好不可能考上的話語或許都只是捨不得她離開罷了，可是卻反倒成為一股助力讓孩子渴望證明自己。在前往機場的車上母親不發一語，最後甚至不願意下車送女兒進登機門，母親留給Lady Bird的是一張冷漠的臉，最後女兒與爸爸下了車，媽媽自己開著車繞行機場後忍不住哭了出來。

「明知道不該如此卻又改變不了。」家庭戲碼最令人不知所措的永遠都是如此。不該說出口仍是說了，不該不說話卻還是冷漠，明知道這樣會傷人卻還是作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家人間總是會發生這樣的事，彷彿那種愧疚永遠都理所當然，它始終必須存在，讓親密關係在某些家庭中成為一種憧憬。好像這輩子都達不到似地總把彼此推向遠方，卻又在某些時刻忍不住想抓住彼此，一輩子拉拉扯扯。

「妳還記得第一次開車的心情嗎？關於那些路口的轉彎處，那些橋上稍縱即逝的風景，你曾為它們開心過嗎？」

電影結束在一通沒有被接起來的電話語音，女角如願到紐約進了大學，才發現一個人的生活不過就是酩酊大醉後仍是一個人，原來自由與孤獨是同義字，她不再以Lady Bird稱呼自己，她告訴別人她叫克莉絲汀，來自她父母為她取的名字。她用正確的名字呼喚自己，只是生活卻真成了飛出籠中的鳥。

終於自由，也終於寂寞。

【艾莫西寫在後面】

雖然《淑女鳥》在爛番茄獲得非常高分的好評，但我想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會如此有共鳴的吧。電影當中有句台詞說「What if this is the best version of me?」當母親說出她期待的是女兒更好的明天時，女主角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絕對可以成為我的年度最佳台詞。或許這輩子我們在家人關係中都該時時想起這句話。為何我們總要期待明天？總要達到一個目標後又忍不住立下另一個目標？生活為何總是都追逐與等待？為什麼我們不能只看著當下，只愛眼前的這個狀態。

就算我明知我們就是不能，但我還是想問為什麼。這大概就是我如此鍾愛《淑女鳥》精準詮釋出這種心境吧。

最後放上一張導演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超正的照片，總覺得她在幕後比幕前更美呢XD！